即便前后多次作战,整个金汤城也只杀敌不到六百人。也许听起来六百人相对于五千多人的庞大基数并算不上什么,但是一成多的伤亡率已经足够让游牧人组成的散乱军队撤退。也足以让金汤城在二十里的长城防御线上成为战功最为煊赫的那个。
漫长的讲述混合着阳光,让人昏昏欲睡。长久照看花木兰的生理疲劳和代理军政事务的心理疲劳让祝英台睡了过去。在熟悉的怀抱和气味中,祝英台睡了这半个多月来最沉的一觉。
花木兰一直没敢动弹,就这样偏头看着祝英台的睡颜。因为其中的辛苦, 做过主将的她心知肚明。因为不管小主簿说得多么轻巧, 不到十五岁就暴起杀人, 随后百里奔袭剿杀,这是一个无论怎么说都称得上英雄的举动。即便是放在两汉季世,也值得被称颂传扬。
祝英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有点灯的室内很黑,但她依旧看到了花木兰含笑的双眼。
“木兰,我睡了多久?”如同一只睡足的小猫,祝英台不断用手揉着双眼,在花木兰怀里拱来拱去,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只是越来越慢的肢体动作将她出卖了个干净。正在竭尽全力忍受着手臂酸麻感的花木兰知道,她的小主簿,又想赖床了。
有时候英雄也只是个想赖床的普通人罢了。
“英台你继续躺着休息吧,我去找火石点个灯。”花木兰支起身,想从祝英台身上越过去点灯。
但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让她明白了小主簿的拒绝。
花木兰摇了摇手臂,向小主簿传达着放手的意思。
得到一句闷声闷气的回答:“不要。”手还拉的更紧了:“吾一松手你又不见了怎么办。”
对于这种话,花木兰没法接,只能缴械被俘。
“好,我不走。”
只是苦了这胳膊,还得被当枕头垫一会儿。不过只要能哄好小主簿,一切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
乖乖重新躺下的人肉枕头花木兰撩开祝英台的两鬓碎发,小声道:“还困吗?要不要继续睡。”
浓重的鼻音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要,我们继续说。”
“好,继续说。”对于应付祝英台难得的孩子气,花木兰有着足够的耐心。
花木兰的袖子又被扯了扯。
“我讲到哪里了?”
好么,感情小主簿还没睡醒呢,迷迷瞪瞪的。
花木兰把祝英台往怀里拢了拢:“讲到你没追上蛮子们的中军,放跑了赫古乌斯。”
“嗯,是这了。那我继续讲。”
找了一个自己的熟悉的位置,祝英台用含浑的声音说道:“回城就收到了漠北城都护发来的军令,你昏迷着我就接下了。军令说朝廷来旨,要裁撤烽火台城,流民入漠北城安制,烽火台暂由漠北城调来的右卫大军接管。”
“后来都护府派人护送全程军民入了漠北城,流民依村落各自落籍安家。我不放心跟着去看了看,看到了他们的生活过得并不差。你明天就不要放心不下再去看了。”及时是迷瞪着,祝英台还是下意识叮嘱了一句。
“一幢军马都安置在了城西军营里了。都护召见了我,对我说只要你醒过来就要将军权还回你手里。对了,都护还说已经将胜绩写成军报呈上朝廷给你请功了,再有两个月朝廷旨意就会下来。你们北方的升迁规矩我不懂,但是我的幢主啊,你又要升官了是肯定的。”
“小女子在这就先给幢主您道喜了。说不定木兰你真的可以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为将军呢。”
“嗯。”花木兰拍了拍娇嗔的小主簿,嘴上这样应着,心里却叹了一口气:“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没有对即将到来的升官而感到喜悦,有得只有对未来的担忧。
她虽是个鄙陋不学之人,也通过军报了解到了朝中两派争斗不休,先帝在世时尚能弹压,而今上年幼,手段不足,继位后就一直被两派把持争斗。
久闻朝中有要员对漠北烽火台流民招揽所耗费的大量粮食铁器不满,如今在柔然军的全面进攻下十不存一,居民都成了柔然人的奴隶,数年心血毁于一旦,许多简陋的城墙和箭塔被推到焚毁,烽火台就再也没有了价值。
而在政客的眼中,失去了价值的物事被放弃则是再正常不过。就好像这回被柔然大军包围的她得不到援军一样。
以花木兰的判断,此番大战之后,沿线烽火台大部分都会被废弃,除了被自己精心打造的烽火台以外,只有一两个位置重要的地方会被保留下来。毕竟丧失祖地的罪名没有一个人能吃罪得起。
不过烽火台的民用功能就不用想了,一定是会被改成只驻兵的军事堡垒防范柔然人直接攻入漠北腹地。
思考并没有打扰花木兰听祝英台说话,此时的祝英台已经讲到了漠北城的名俗风情。
“前几天守着你的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秦师说我脾虚心火旺,要好好滋补一番,于是三娘就拉着我去了城里面的老刘家羊肉摊子吃手扒羊肉,真的好吃极了,我一个人啃了一个羊腿呢。早知道你们北边有这么多好吃的,我早就过来了。”
花木兰刚想应承下小主簿日后的羊肉汤,小主簿就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两指在她的腰间狠狠一旋,在花木兰的吃痛声中,祝英台忿忿说道:“我才不要喝羊肉汤呢。我再也不想见到都护府那个大小姐了。”
花木兰一惊:“英台你见到沈霖了?”
气不打一处来的祝英台又给了花木兰两下,掐的花木兰不敢吱声后才生气道:“你果然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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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思考一下,给花花安排一个什么新职位好呢。
第三十七章
帝京, 勤政殿。
在这个帝国的运转中枢,权力心脏,既生活着大燕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也催生了全大燕最谨小慎微的一群人——黄门内侍。
整个勤政殿的黄门都知道今上是个什么样的脾气, 继位前飞扬跳脱,言行无状, 如今承继大统后也未收敛半分,反而总是和辅政大臣们对着干。
若非先帝专情, 六宫中独宠皇后一人, 今上又是嫡长子的身份,怕是早就与帝位无缘了。
摊上一个脾气如此恶劣的主子也就罢了,那小心侍候总不会出大问题吧,黄门么, 去了势的人, 被瞧不起和糟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偏偏少年天子还喜欢迁怒,一旦当几位辅政大臣与今上意见相左时, 就总有几个小黄门会屁股遭殃。也得亏內侍总管是先帝朝遗留下来的老臣, 对今上忠心耿耿, 要不然这勤政殿早就被帝君中的豪门大户们渗透成筛子了。
宫里都传着这么一句话:在勤政殿当差,得把自己当成一只猫。要有猫的轻盈灵巧,猫的伺机而动,最重要的是要有猫的九条命。
小黄门张谓是勤政殿大总管张望新收的义子, 新差事是专司勤政殿添茶倒水, 往来通报。为什么是新收呢, 因为张望上一个义子在三天前因为触怒天威,尸体已经被扔到宫城外的乱葬岗喂狗了。
换句话说,张谓就是被抓了壮丁,在被义父张望简单提点几天之后就硬顶上了这个苦差事。
在义父的眼神示意下,张谓灵活地如同一只狸猫,轻盈无声的走到了御座前的少年天子身畔。
少年天子今年刚满十五岁,正是任性妄为,不听谏言的反叛期。好在继承了慕容氏一族天生天赐的好皮囊,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端的是龙章凤姿,天潢贵胄。不然起居舍人们指不定在起居录上写什么今上面目可憎,残暴不仁,喜怒无常了。
根据宫中老人们的提点,张谓偷偷喵了一眼天子正在看什么。张谓知道,红皮的奏折是政报,蓝皮的是军报,按上面黑杠数目的不同分为一杠日常,二杠加急,三杠十万火急。按制,三杠奏折可在宫门落钥后照常入宫禁。
很不凑巧,张谓看到了蓝色封皮上的三道杠。几乎在看到的瞬间,张谓的腿就开始哆嗦了。看来真的是他命不好,头一次当差就遇到了这种苦差事。这几天漠北连上三杠军报,就没有一个好消息,尽是些失地辱国,柔然人掠夺生民耀武扬威而还师的噩耗。
于是连带着整个勤政殿当差的人都跟着吃挂落,远的不说,就说张谓那已近死去但依旧算了门下序齿的义兄,不就是因为奉茶时看不懂眼色被扔到乱葬岗了吗?张谓是个聪明人,从未觉得自己被大总管张望选作了义子是个好事情。如果可以,他宁可继续做那个月俸底下的三等洒扫黄门,而不是这个一等奉茶黄门。
因为如果说在勤政殿端茶送水是个好差事,那怎么也不会轮到他这个新入门的义子,在他前面还有十余个活着的义兄呢,其中义父张望不乏心腹。说白了,他张谓就是个炮灰,只用一次就死都无所谓的消耗品。
不过也许是张谓这几天偷偷在房里给三清爷爷们祷告起了作用,也许是今日合该他时来运转,少年天子好脾气的放过了浑身发抖的张谓,接过茶之后还洒了一把金瓜子在张谓的脚边笑骂道:“头一天侍候不用这么紧张,朕又不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