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知肚明,真正令他夜不能寐的,又岂是剑伤?他按着胸口,睁着眼睛望着被风卷动一夜的帘幕。骤然回归的知觉携来纷至沓来的心魔,种种迷惑、苦闷、怨怼、哀伤织成荆棘罗网,将他罩在其中,心念稍一牵动,便是体无完肤的刺痛。神思衰竭,终于又沉沉昏睡过去。
原来受伤这样疼。他在辗转之中疼出一身冷汗,兀自昏昏沉沉地在心中忧虑道,外面天寒地冻,那个人一身是伤、孤身逃难,不知要如何禁受得了?
第83章 此心安处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6598
更新时间:2019-03-06 03:32:26
猖狂的寒风怒吼着席卷四野,挟裹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朝面上砸来。辽阔的雪地上,一队人马在狂风大雪之中艰难地行进着。积雪淹没到了腿胫,将道路尽数掩埋,马车的一侧车轮深深陷进了雪坑之中。领头的马夫使劲地甩开鞭子驱赶着马匹往前,然而那些高大的骏马却被呼啸肆虐着的暴雪所恫吓,咴咴惊叫,却是寸步难进。这群畜牲本能地抗拒着再往前走。他们奔驰了一昼夜,天寒地冻,草料不足,狂风暴雪,冰寒刺骨——在这残酷恶劣的雪天赶路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经验老到的车夫也不禁焦躁起来,一把扯下遮挡面部的布巾,费力地冲车内喊道:“夫人!风雪太大,马车实在走不了了,请您下车骑马罢!”
车厢里毫无动静。然而一侧一路护卫着的少女跟了上来。她娇小的身躯笼罩在一件猩红色的斗篷里,愈发衬托出那小巧秀丽的面庞晶莹白皙。然而她脸色噙着嘲弄的讥笑:“我们花费一百金让你给我们带路,你却连几只畜牲都使唤不了?”
车夫恼怒地辩解道:“这种天气根本没法驾车赶路——如果我知道你们是要去送死,就算是给一千金我也不会——”
眼前“铮”地一声白光闪过,车夫什么都未看清,只感到滚烫的鲜血溅上他的面颊。他错愕地看着这纤弱的少女抽出袖筒里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马臀,重重往下一拉——马匹骤然吃痛,凄厉地哀鸣一声,痉挛着往前冲去,车轴和革带吱嘎作响,突地一跳,从雪坑中挣脱了出来。
那匹受伤的骏马被臀上的剧痛所催逼,撒开四蹄在雪地中奔跑着。车夫艰难地拉扯缰绳,把控方向。随从们策马追上,和他并驾齐驱。另一个白衣少女扫了眼雪地上一路蜿蜒的刺目鲜血,对身侧的同伴说:“这会把狼招来的。”
红衣少女看也不看她,冷哼一声,道:“那更好。狼群会让这些懒散的畜牲卖力点。”
惊蝉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醉鱼持缰控制着速度,就近车厢旁侧的小窗,堆砌满面笑容朝车厢中内的夫人说着什么。她不知道夫人给予醉鱼什么样的回应,但是从醉鱼脸上迅速消失了的笑靥上来看,那回应定然算不上亲切和蔼。
他们疾奔了一个时辰,饱受惊吓和剧痛折磨的马匹终于耗尽体力,轰然倒地暴毙。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了缰绳,马车定然会跟着一个跌滑,在雪地上摔得粉碎。另一匹驾车的马看上去也到了极限,它的臀部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口鼻处结着厚厚一层血色的冰霜,因为寒冷和恐惧剧烈地发着抖,已经无法对号令做出反应了。
车夫再次请求车厢内的贵人下车骑马行进。包括惊蝉在内的侍从都满怀希望地望向马车,然而车厢内仍旧毫无回应。幸好路途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驿站。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下马烤火,暂时歇息一会儿。
侍从将马匹赶进厅内躲避风雪,惊蝉指挥着侍从照料坐骑,打扫清理,拾捡木柴点燃篝火,醉鱼则殷勤地将车厢内的贵人迎了出来。姿硕夫人身披着一件华美昂贵的白狐裘,美丽的脸上冷若冰霜,像一座高贵的神祗款款走进室内,让这座灰暗废旧的厅堂都焕然生辉了起来。即便在连日逃难之中,她的妆容仍旧精致,衣摆依旧纤尘不染,一举一动都保持着举重若轻的冷静风度。然而那双艳丽的碧蓝眸子里时不时迸发出一种刺目的光芒,那是仇恨的怒火。
她环视着这灰败的厅堂,破烂的门楣,腐朽的楹柱摇摇欲坠,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直钻进她的口鼻。风雪像是一群狡猾的野犬,从毁坏的窗门处钻进,得意洋洋地冲她扑咬来,脚趾又湿又冷,手指冷僵得像木头。她恨透了这样暗无天日的逃亡!这个时候,她本该惬意地倚在明亮的壁炉边,享用着丰盛温热的酒浆和肉羹——全都是因为那个肮脏的孽种,她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她诅咒着那个罪魁祸首,更为未知的前景而深深忧虑。然而她很快将所有令人不快抛之脑后。她计算着他们行进的路程,估量再坚持几日他们就可以抵达北燕的地界。燕国还未从大败中恢复元气,但她确定燕人定然会乐意收留并妥善地安置自己。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齐国的高层机密。燕人定然想要再次反扑齐国,洗刷耻辱,而自己将是最有利的筹码。
她幻想着逃出生天,卷土重来的那一日,在心底历历如绘地描摹着将对钟离春和雒易施以怎样的刑罚,脸庞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快意的笑。这时她听到庭前的马群发出受惊的嘶鸣,侍卫们拔剑出鞘的声响。她猝然转过身,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迈进了此地。
她瞬间认出了那是谁。惊异和狂喜让她的喉咙蓦地收紧了。侍从们警惕地提防着这个势单力薄的旅人,窥伺着主人的脸色,期待她下达明确的指令。姿硕夫人前一刻还在心内畅想着如何将他碎尸万段,但此刻见到他孤零零地走进她的股掌之中,倒又不急着扯碎他的躯体了。
她轻抬柔荑,令剑拔弩张的侍卫收剑入鞘,温情脉脉地看着走上台阶的男子,柔声道:“好孩子,别来无恙?”
她注意到尽管他竭力表现得自然,但他行路的时候,步态仍旧有些异样。他或许在逃亡途中受了伤,也许——像她的密探推测的那般,根本腿伤未愈,在缺医少药的恶劣环境中,蛰伏的旧疾趁势爆发。他纯粹是来送死的。
想到这里,姿硕夫人的胸口顿时被快慰的暖流溢满了。
雒易熟视无睹于虎视眈眈的武夫的包围,泰然自若地坐在几案前,拂开兜帽,露出苍白冷淡、毫无惧色的脸。
“你的愚蠢委实超出了我的预料。”他简短地说。
姿硕夫人恼怒地一挑眉。这锋芒毕露的开场白扫清了她惯有的惺惺作态,她冷笑道:“我可用不着听一条丧家之犬的吠叫。”
雒易的手在几案上缓慢地轻叩着,漆黑脏污的木料愈显得那手指的修长雪白。他沉吟着说:“你本可以成为齐国最尊贵的女性。我从来没信赖过你,可是你是压制钟离春最有力的人选。我以为你总不至于如此心浮气躁,向钟离春卖弄忠诚,你怎么会以为她能够容忍你?”
姿硕夫人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头。她意识到雒易将他的失利归咎于她的背叛,仔细想想,似乎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推测。钟离春关于叛国罪的指控严密而有力,且筹划的时机如此精准,一击而致命,毫无转圜地斩断了雒易在齐国的所有退路。以雒易的审慎和周密,钟离春本该无法获取如此有力的佐证。毫无疑问,这是内鬼所为——而雒易认为这场背叛正是由姿硕夫人一手操控。
她大可以矢口否认,毫不容情地抨击他的愚蠢和无能,讥笑他值此一败涂地的地步仍旧茫然无知。但是她忽然有了新的念头。雒易放弃逃脱劫难的生路,冒着狂风暴雪,孤身一人来到她面前,质问她已然无法挽回的事实——她那善于揣度人心的头脑敏锐地抓住了这非比寻常的异样之处。她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
雒易抬起眼凝视着她。姿硕夫人前倾身子,轻声说:“因为这能毁了你。”
雒易紧紧咬住了牙关,他的眼睛里一闪而逝被刺痛的神情,迅速又被冷酷强硬的外表所掩盖。然而姿硕夫人是如此地精于此道,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按捺住心头的欣喜若狂,意识到自己捏住了他的软肋。现在他由她摆布了。
雒易讥讽地说:“哪怕和我同归于尽吗?我以为,你的手段会更高明一些。”
姿硕夫人轻柔地开口了:“你本不该被生下来。”
雒易纹丝不动,然而姿硕夫人胜券在握,娓娓而道:“你的父亲曾经是我最仰慕的人。他放诞、古怪、聪明得异乎寻常,生来就拥有掌控别人命运的能力。而我是为了辅佐他而生的。我们就像是伏羲和女蜗,只要我们在一处,便足以左右天下的大局。可惜他过于自负,过份热衷于幕后搅弄风云的快感,却不在意于实质性的胜利……”
她轻轻咬住下唇,懊恼道:“我无法苟同他的所作所为,于是抛弃他跟随桓公来到了齐国。他多次潜入齐宫劝说我,但是我没有顺从。我厌倦依附他才能实现目标的感觉了。我知道自己独自一人也能赢来一切。桓公已然垂垂老矣,他精明的宰辅也已经过世,我会生下嫡子,成为大齐实质上的主君——若不是有人趁我出行之时,勾结内侍,策划了那场弑君的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