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问道:“雒易呢?”
端木墉神情一滞,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沈遇竹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内始终萦绕的不祥预感陡升至巅峰。他推开他的手,竟挣扎着坐起身来,自语般低道了一句“我要见他”,便欲翻身下榻。然而他失血过多,稍一用力便是头晕目眩,剧痛钻心,若不是端木眼明手快及时搀扶住他,几乎要径自摔落在地。
“师兄!”端木墉看着他胸前绷带在一番牵动下又缓缓渗出血来,焦急道:“雒易和姿硕夫人都自大典上趁乱逃走,至今下落不明——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以他的能为,总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殒命。你还是顾好自己才是首要!”
沈遇竹牵动伤处,痛得面上血色尽失,好一会儿才舒缓过来,仍自浑身无力,说不出话来。端木墉低声道:“谁也想不到,好端端的冬至大典竟会上演出那般变故。众目睽睽之下被指认为叛国罪魁,雒易是百口莫辩了。也难怪他情急之下要灭师兄的口。要不是千钧一发之时姚懿将军出手相救,情形真是不堪设想!幸好,钟离师姊顾念你是被蒙蔽利用,力排众议保下你,更延请名医为你治伤。师兄,你且安心养伤,外界一切纷扰——尤其是那个翻脸无情的雒易,就不必再劳费心神去挂念了!”
沈遇竹心念纷杂,至此方慢慢挣出一线清明,轻声道:“这也是他的用意。”
端木墉并未听清,反问道:“师兄,你说什么?”
沈遇竹怔怔然望着床顶,自言自语般道:“端木,你不明白。当时形格势禁,绝无可能给我们从容辩解的余暇。束手就擒是死路一条,而勉强突围逃走,却又坐实了叛国罪名,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箭靶。他……他这一剑,是为了和我划清界限,留给我一线生机。”
端木墉只觉沈遇竹这番解释强词夺理,处处回护,简直荒谬透顶,反问道:“你可知那一剑是径直往你心肺刺来的!若不是姚懿出手,你可就血溅当场一命呜呼了!”
沈遇竹淡淡道:“假如做戏不做成十足像,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下服众呢?他如果执意要杀我,又何必在姚懿距我咫尺之遥之时下手?”
他抬眼环视四周精致华美的陈设布置,微笑道:“你看,我一醒来,便知道他这把赌对了。”
端木墉见他自欺欺人至此,呆愣半晌才迸出一句:“师兄,你简直魔障了!”
沈遇竹笑道:“我的脑子清醒得很。我如果不这样想,我和他之间就无路可走了。所以,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会想要去相信。假如……假如他当真是想置我于死地,那……”
端木墉道:“那时你才舍得和他恩断义绝?”
沈遇竹凝神一想,展颜笑道:“他救过我好几次,这次且当作还他一条性命,还够他……再骗我几回。”
端木墉啼笑皆非,待要劝解,却见沈遇竹挣力说完这些话,气力大竭,愈显得面如金纸,阖目只是一阵急喘。端木墉递上案上汤药喂他服下,又道:“这且不去说它。师兄,你却不知,短短数日,城中的风向已然转变,先前支持雒易的人都自觉受了奸恶小人的愚弄,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国人将先前为他建造的生祠都砸烂烧毁了,自发组织兵勇要将他捉拿到案——其实无论是生是死,雒易在齐国是彻底断绝了后路,我想,他说不定已经暗中回到晋国了。”
他不禁喟然感概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谁能料到世情翻覆,竟至于此!”
沈遇竹淡淡道:“若不是幕后有人在推波助澜,这把火又怎会烧得这么快?”
端木墉一怔,道:“师兄何出此言?”
沈遇竹轻声道:“太后失踪,雒易叛逃,齐国如今的局面,除了齐君,还有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端木墉被点拨心念,浑身一震,眉目之间竟染上了一层后怕的神色。沈遇竹转目望向他,这才终于看清了他身上所着的衣裳,也不禁一凛,茫然问道:“端木,你为什么穿着孝服?……难道是——?”
端木墉缓缓抬起眼,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不错……还未来得及告诉师兄,典礼当晚,齐君无亏在撤离火场之时因颠簸慌乱引发旧疾,已然……薨了。”
话音未落,室外传来宫婢清亮的传报声。沈遇竹猝然抬眼望去,正看见钟离春一身素白孝服兀然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端木墉下意识站起身来。钟离春款款走进,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道:“端木师弟,小尹(主管王室内务的官员)有好些国葬相关的账目要与你核对,找了你许久。”
端木墉应了句“是”,只得整装退下,临走前朝沈遇竹投去一瞥担忧的目光,沈遇竹只作不见,阖上眼养神调息。却听环佩伶仃、珠钗脆响,睁眼一看,却是钟离春自顾自跪坐在妆镜之前,拔钗散发,开始拭去脸上的胭脂。
一男一女,共处暗室,非但不知回避,反倒旁若无人地卸起妆来——她未免太不拿他当外人——或者说,未免太不拿他当男人看待。
“我才听闻了无亏的噩耗,还请师姊节哀顺变。”沈遇竹冷冷道:“只是师姊气色尚佳,实在看不出有一点骤失爱侣而哀痛欲绝的模样,我这句‘节哀’恐怕多余。”
钟离春轻轻点抹去双眉上的黛粉,漫不经心道:“彼此彼此。师弟神色自若,实在也看不出来,是个被‘好友’当众一剑穿心、弃若敝屣的可怜虫啊。”
“……”沈遇竹扣紧了手指,顿了顿,柔声道:“如此说来,我和师姊正是同病相怜,正该引为知己抱头痛哭,共浮一大白。”
钟离春对着铜镜映出的沈遇竹无声一笑,掷下手中妆脂走到他榻边坐下,曼声道:“沈师弟,你真是一点未变。”她似是记起当初求学青岩的同窗岁月,悠然接口道:“自小便是这么一个笨口拙舌,惹人讨厌的小孩。”
她距离他很近,灯烛照出她一张洗净铅华的素面。浅淡的眉,平直的鼻,小而丰满的唇,红润的面庞配上疲倦的神色,像是一具漠然的陶偶——她生得不美也不丑。一个技艺中庸的画师在心不在焉的时候绘出的一张脸也不过如此。一个男人生了这类相貌,根本也不至于担上那些不堪入耳的恶名。但她是女子,一个身居高位、被万人注目的女子,若无美艳来引人肖想,便只能靠丑陋来博人笑谈了。
沈遇竹低声道:“师姊也是一点没变。仍旧脱略行迹、不拘礼法……甘于被世人所误解。”
钟离春眼中光芒一闪,那张平庸的面庞上有一瞬焕彩生辉,却又迅速淹没在她不露声色的伪装下,微笑道:“师弟果然是我的知己。”
沈遇竹单刀直入地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师姊准备怎么做?”
钟离春道:“当初雒易截获姿硕夫人的密探,派人去鲁国暗杀了公孙虔。可惜他棋差一招,却不知公孙虔还有一个儿子。”
沈遇竹迟疑道:“公孙虔只有十六岁。”
钟离春道:“所以他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
沈遇竹脸上闪过讽刺的神情。襁褓中的无知婴孩,正是最适宜**控拿捏的对象。真有这么巧,能让钟离春找到一个如此称心合意的傀儡?
他轻轻摇了摇头,终究只道了一句:“恭喜师姊得偿所愿。”
钟离春凝目望着他:“我尚在重孝之中,你说这话,够我下令将你枭首十次了。”
沈遇竹道:“幸好师姊知我一贯如此笨口拙舌、惹人讨厌,定然不至于和我一般见识。再者说……”他顿了顿,笑得温润冲淡、无可指摘:“师姊还要靠我——这个熟知雒易‘叛国’内情的爪牙弃暗投明、将功补过,供述出雒易的累累罪行,好将他及其党羽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如此一来,又怎会忍心让我身首异处呢?”
钟离春道:“那也未必。如果我以师弟的性命做筹码,你猜猜,雒易会不会现身出来救你?”
沈遇竹忍不住大笑出声,牵动伤口,不禁痛得倒吸了一口气。钟离春蹙起眉,看他脸色苍白,朝自己露出讥讽的笑容,道:“师姊真是悲痛欲绝,神志不清了——如果雒易会在乎我的生死,又怎么会当众取我的性命——”
他垂下眼睛,轻轻道:“又怎会将我一人丢在敌营,独自逃走?”
先前用尽全力,在心中拚却所有被欺骗和背叛的可能性,终究还是被亲口一字一句说出来。心潮如洪水决堤,止不住地揣测着,在那电光石火的一霎,雒易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要抛下他?他觉得他派不上用场,只能成为他的累赘吗?他们明明一道共度过那么多艰险苦难,一到危急时刻,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将他远远推开,独自面对一切……这些时日以来,他只盼望能走进他的心防,教他相信,自己是他足以共担休戚祸福的人,难道那些剖心沥胆都是徒劳,什么也不曾改变吗?
钟离春察貌辨色,道:“你一定恨透了他。”
沈遇竹伸手轻按胸口的伤处,慢慢道:
“锥心刺骨,没齿难忘。”
送走钟离春,沈遇竹终于能独居室内,好好阖目养神一会儿。他自己也意料不到,那猝不及防的一剑,竟带回了他暌违已久的知觉。他嗅得到案上香炉里的迦南熏香,尝得到满口苦涩的汤药滋味,感受得到伤患绵延不绝传来的阵阵痛楚,令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