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朔风张狂地肆虐着,沈遇竹却浑然未觉,唯独雒易的一句话却能让他坠入冰窖,又能教他热血沸腾。雒易是否知道他已经对他这样重要——成为他喜怒哀乐的源泉,成为他无所挂碍的尘世中唯一的羁缚?或许他根本心知肚明,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拿捏他!而他沈遇竹对于雒易又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介侍从?供他实现野心的一枚棋子?
他倒宁愿是这样!沈遇竹又岂是任由他人无底线践踏蹂躏的角色?若真如此,他大可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而不带一丝眷恋——可偏偏,雒易又在他面前流露出那一点唯他可见的疯狂,唯他可见的缱绻,唯他可见的脆弱……教他明白,他在雒易心中已然是独一无二。这个精明、自私、冷酷的混账。他爱他,可他的爱不过尔尔。然而,便是这一点菲薄的情意,竟也足够让他这样牵肠挂心,优柔寡断……
他轻叹一声,仰头望向高悬的星斗。天幕明净,繁星熠熠,正如神明注目人间的眼眸,哂笑着俯瞰这颠倒纷乱的芸芸众生。
第75章 冬雷震震(上)
公开的说辞是,将军连日领兵奋战,偶染卸甲风寒,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齐军士气正盛,几乎没有人对此产生怀疑。何况例行的军务会议仍在照常召开,据与会的军士所说,将军精神健旺,谈吐自如,想必经由三五日修养,便可复原如初。
“三五日不够。”
这日沈遇竹与雒易独处主帐之中,简洁地说,“为尽可能提升效能,我至少需要七日调整原来的配方。”
雒易自兵书上抬起眼睛,淡淡道:“是当真需要提升效能,还是你在蓄意拖延?”
沈遇竹转过脸来对他一笑,道:“拖延?你当真以为自己的皮肉风光,教我那么流连忘返吗?”
雒易淡淡道:“我等不起太久。你务必加快进度。只要是研制雷火所需的人手物资,但凡开口,无有不应。”
“合该如此。原料我已委托端木去采办了。除此之外,我需要几个嗅觉灵敏的罪囚做助手,还需要开辟一间远离人烟的隐秘工坊,不许须任何无关人等接近。”
沈遇竹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说在前头,我会帮你研制雷火、助你设下陷阱,但是我不会将火药的配方给你。”
兵者,凶也,不可轻举。他很清楚,以雒易开疆拓土的野心和激进残暴的战术风格,一旦彻底掌握了这种瞬息间能置万千人于死地的不祥之物,定然会掀起一波危及天下的兵连祸结。
雒易很清楚沈遇竹的顾忌和提防。他对雷火是志在必得,然而眼下不必亟亟于一时,便神色自若地应了一句:“好。”
一时两人都不再言语。雒易自看他的兵书,沈遇竹自发他的呆。不知道是因为军医调配的新药或是榻前旺盛的炭火,便只和沈遇竹两人独处营帐内,竟也生出了几分潮热。忽然沈遇竹抬起头来,对雒易莞尔一笑,柔声道:“那你呢?伤好些了吗?”
雒易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仍镇定自若地翻过一页,道:“上过药,很快就痊愈了。”
沈遇竹拂衣坐到他身畔,笑道:“让我看看。”
他那娴雅温柔的笑靥,让雒易莫名打了个寒噤。他僵硬着抗拒道:“军中自有专职的医工,这点小事,不劳你费心了。”
沈遇竹纹丝不动,唇边的弧度没有一丝改变,一派天真地笑道:“你说什么?”
“……”雒易咬着牙,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他正坐在榻上,将厚重的床褥掀开,**仅着一件贴身的长裈。
沈遇竹坐在一旁,一手撑着下颌,神情自若地袖手旁观。见雒易紧蹙双眉,满脸抗拒神色,却终究褪下了贴身蔽体之物。他上身软甲完备,**却赤裸无一物,跪在榻上,一双销金铄骨的蓝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沈遇竹慢条斯理地晾着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尾指粗细的木棒与一瓶药膏,又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木棒上。那木棒一头膨起,被打磨得通体光滑,又刻上淡淡的螺纹,正将药膏厚重地黏附住了。
雒易看着沈遇竹手下动作,瞳孔禁不住一缩。却听沈遇竹开口道:“过来。”
雒易喉头发紧,看沈遇竹若无其事地指了指自己的腿。
“……”雒易攥紧自己的双膝,浑身僵硬,良久,终究慢慢膝行就近他身边,伏**去,将**枕在沈遇竹的腿上。
……
沈遇竹俯**,贴近他的脸侧柔声道:“老实让它留在里面,过两天便好了。”
雒易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沈遇竹捧起他的脸庞,满面孩童盟誓般的纯挚神色,柔声道:“将军,我会老实听你的话,你也乖乖听我的话,好吗?”
雒易的眼睫沾染汗水,原本苍白的面颈上此刻热汗蒸涌,莹光细润如羊脂,泛着绮丽的潮红,恨声道:“终有一日,我要把你的骨头拆下来啃……”
沈遇竹宠溺地理着他的浓密长发,道:“这几日,你除了牛乳和粥糜之外,什么也不能吃,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他施施然坐起身来,留下雒易一人衣冠不整伏在榻上,款款道:“我还有将军交待的要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第76章 冬雷震震(中)
硝石晶莹剔透,遇水则化,可治眼目障翳、背疽黑疸等顽疾。
硫磺赤黄刺鼻,性烈如火,味酸而毒,服之则毙。
二者本不相容,被好事者强融入同一只炼丹炉中,竟能不惜以彼此的粉身碎骨来抗争,催生出惊天动地的威力。
人性是否也是如此?人的性情禀赋,各有不同,偶尔被命运捉弄走到同一条路上,往往相看两生厌,终究不免于割袍断义,分道扬镳,甚至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术士要顺应药石的四气五味、升降浮沉、配伍禁忌,方能炮制出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正应当了解彼此的天性,之后相互成全,而非一意孤行、相互怨怼。
话虽如此,古往今来的炼丹术士,又有几人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点石成金,得道升天?正如红尘中痴愚众生,又有谁能率性通达,甘心各安天命?——这其中又有几人是心存侥幸、有几人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硝石入炉,青铜鼎中闷雷般的一声爆响,将沉重的青铜鼎盖掀飞开来。在场诸人惊叫不迭,错身惊险避开。烈火嘭地燃起一丈多高,如狰狞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四顾几欲择人而噬,望之令人胆战心惊。
助手的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转向身后的沈遇竹。
“沈先生,”助手语声惶颤,近乎哀求,“还添火吗?”
沈遇竹倚着凭几,刻刀在手中的木偶上轻雕慢刻,心不在焉,眼也不抬,“再添十两硝石。”
助手诺诺领命而去。沈遇竹停下了刻刀,望向手中即将成型的人偶,轻轻叹了口气,将它丢进了燃烧正旺的炉火之中。
雒易一方面安排沈遇竹研制雷火,一方面练兵整军,武备如常。直到第七日上制造雷火一事大功告成,才知会军中几位身居高位的心腹一同前去观看演示。
那一日日光晴好,众人列在空旷野地一处废弃的城垣旁,看士卒取来几只陶罐,埋在墙洞之中,又点燃引信。正满腹狐疑之时,引信烧尽,但见白烟弥漫,刺鼻的硫磺味充塞四宇,随之一声闷雷般的轰然骤响,霎时火光迸发、砖石四溅,扬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埃。待定睛看时,那半面城墙竟已颓然崩塌碎落,化作一地石屑。
在场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异景,不由寒毛倒竖,相顾骇然,更有甚者来回张望、仰面看天,还在琢磨是何处引来这一道不可见的惊雷、竟将城墙一举击碎。待一番解释之后,众人这才喜出望外,兴奋不已地交相议论,说齐军既已掌握这般神器,击溃燕军也不过弹指间事。
一片欣喜若狂之中,倒显得沈遇竹分外冷静:“时间紧迫,现在的配方尚未达到最精妙的比例,制作出的成品在数量和效力上都有许多局限。”他转向雒易,道:“由此一来,布置雷火的地点便显得尤为重要。不知诸位大人是否已有考量?”
雒易轻轻掸去衣襟上的烟尘,闻言扬起瞳子扫他一眼。
自燕齐交战以来,沈遇竹虽然多方奔走,却始终不愿领受一官半职,此刻大事告成,当居首功,他却仍旧茕茕立于一种武将之外。率然突发这一问,不知怎地,让雒易颇觉反常。
一个参将果断应道:“自然是要安置在营城城墙之下。只要破了燕军的坚壁深垒,兵马长驱直入,何愁不能将其一举歼灭?”
“若能分而击之,设置在营城和咏城之间更佳。我们不妨先以一场小规模的爆炸引发燕军的混乱,待左右两翼驰兵来救,再聚而灭之,岂不是一石二鸟?”
诸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不休。却听沈遇竹道:
“我倒以为不如设在雍秋山腰上。”
诸将一愣,有熟悉地理的人已在沙地上划出草图,哑然失笑道:“沈先生,此处是一处空地啊!”
沈遇竹亦拾起一根竹棍,在沙地上划出一道蜿蜒曲线,道:“这是雍水的干流。下游低洼之处正是燕军防线的核心、精兵强将驻守的营城。一旦堤岸被炸裂,洪流倒灌,冲进营城中,燕军必然惊惶失措,前往救援,届时我军再在沟壑城墙之下埋入雷火,声东击西,两面夹攻,正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