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谈笑的众人不由一阵骇异,顿时人声岑寂,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将军此举是何用意?雒易只觉双膝筋骨迸裂般的剧痛,一颗心沉沉如坠冰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发生了什么——沈遇竹说得不错,那药方不过剜肉补疮之策,剧烈的药性反噬,竟然在此刻再度爆发了!
当前齐军屡战屡胜,风头正健,一旦主帅的伤势被发现,之前一切经营都将白费,后果怎堪设想?雒易秉性坚忍,应变又快,强忍着捱过周身剧痛,神色不变,将余下半碗酒徐徐倾注于黄土之上。他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搀着老人缓缓坐在残垣之上,暗暗掩饰自己随时可能颓然倒下的虚弱,沉声道:“老人家,你敬错了人了!”
雒易的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慢慢流转而过,许久,才哑声道:
“老人方才说,这壶酒是三十年他亲手埋入地下的珍藏——诸位,三十年前是什么日子,你们还记得吗?”
众人心中一动,却听雒易慢慢道:“不错,就是那一年,桓公在葵丘举行会盟,三拜叩谢天子亲赐的肉胙。周德衰微,周王被犬戎赶出镐京,流浪诸国;夷狄南下,更是屡屡以铁蹄侵我中原。在那个荒年灾月,是谁伸出援手攘除敌寇,恢复华夏衣冠?又是谁傲视群雄,创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不世之功?那是每一个齐国人都铭记于心的辉煌历史,距今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太长了,长得能酿成这一坛醇酒;三十年却也太短了,即便我们未曾有幸参与那等盛世繁华,却一定也听我们的父辈——像这位老人一般——满怀自豪之情地提起过——在那时,自称是齐国人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的一件事啊!昔日的强盛和风光,我们何尝有一日忘却?这骄傲早就融入了我们的血脉之中!”
众人畅想当年盛世辉煌,国富民强,诸国来朝,历历如在眼前。身侧的老人更是激动不已,雪白的须发颤抖个不停,抬起枯槁的手擦去着眼角沁出的泪水。
雒易顿了许久,趁着体内一阵剧痛稍息,以沉痛的口吻低声道:“然而谁能料到,区区三十年过去,昔日纵横捭阖九州的霸主,却被蛮荒之地的燕国欺辱到了这般境地!那些粗鲁蛮横的野人联合了一群忘恩负义的市侩之徒,磨牙吮血,贪婪觊觎着我们的财富和国土。他们发动战争,践踏我们的庄稼,烧毁我们的房屋,鞭笞暴打我们的兄弟——他们将尚在襁褓之中嚎哭的婴孩,从绝望哀啼的母亲怀中狠心夺走!他们将我们白发苍苍的父母,驱赶呼喝如牛马一般!还有多少日思夜想的亲人,失陷在被攻占的城池中,天各一方,也不知是生是死,不知今生能否还能相见……”
众人联想桑梓之情,想到手足亲朋生离死别的切切哀痛,禁不住黯然神伤,哽咽不已,更有人忍不住泪流满面;想起敌军侵略家园蹂躏故土的暴行,又是一阵咬牙切齿,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
雒易紧攥着双膝,环视四周,端详着众人神色,缓缓道:“总有外人嘲笑我们,说齐国人都是唯利是图、只知道怯懦自保的油滑商人,然而这场国难却向天下昭示了齐国人的血性和勇武。商人倾家荡产四处奔走,老弱妇孺举家上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尽管由他们嘲笑去罢!齐国人从未从此团结一致,凝聚成铜墙铁壁,教他们再难犯我分毫!这是举国的苦难,也是上天的试炼,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艰辛的考验——敌人的人数远胜于我们,敌人的物资远胜于我们。我们或许会失利,或许会负伤,或许会牺牲,但是有一件事永远不会更改——齐人永不屈服!”
众人受此激励,一个个昂首挺胸,胸腔内热血迸流,振奋不已。雒易的声线也愈发慷慨激昂:“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奋战到底——哪怕我们的国土被烧成焦土,哪怕我们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我们终将胜利!齐国终将复兴!”他双目如电,环视众人,以一种狂热的激情感染着在场军民,慨然道:“我日夜赌咒发誓,只要能将敌人赶出故土,我愿付出一切——砍断我的双腿,我还有双臂可以投出长枪;砍断我的双臂,我还有躯干能为战友阻挡刀剑;砍断我的头颅,我还有牙齿能咬断敌人的喉咙——”
他戟指众人,厉声喝问道:“告诉我——兄弟们!便只有我一人这么想吗!”
随着这一声喝问,泱泱众人齐声呼喊应和,如野火落入荒野,顿时燃起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燎原烈火。雒易笑道:“不错!这才是齐国儿郎的血性!”他指了指酒壶,道:“所以我才说老人家的酒敬错了人——该受用这美酒的,不是什么将军,而是牺牲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万千英灵——而是每一个浴血奋战的齐国人!”
一个将官走上前来,将那坛美酒高高举起,尽数抛洒于青天之下。他须发戟张,“砰”的一声将空酒坛在地上摔得粉碎,高声呼喝道:“赶走燕狗!复兴大齐!”
人人心旌摇荡,群情鼎沸,向浩茫苍天狠狠挥击着拳头,此起彼伏地齐声怒喝道:“赶走燕狗!复兴大齐!”
雒易坐在人群之中,竭力忍耐着又一波刺骨剧痛。他支撑心力说了这许多话,早已四肢酸乏,浑身颤抖,冷汗涔涔滚落,将重衣革甲都浸透了。然而群情振奋,人人呼喝泪流之时,竟也丝毫看不出他这神色有何异样。这是士气空前振作的关头,是以他咬牙拼尽全力,不吭一声,更乔装出从容自得的神态,激发众人同仇敌忾之心,在人人涕泗迸流的狂热之中掩饰自己的失态——可就在这喧闹鼎沸之中,雒易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连屈一屈双膝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在心中忖道,风口浪尖,正是千钧系于一发的时刻,当下应当如何收场?
正当此时,冯搴排开众人走上前去,恭谨屈身笑道:“将军,即墨的使者方才来了,指名请您先行去领受机要!”
先前,齐人众志成城地齐声呼喝,声浪排山倒海一般,直冲九天霄汉之上。营帐内的冯搴和端木墉闻声迈出来,听得众人呼声雷动,不由驻足而观。却见一人拨开人墙奔到眼前,握住冯搴的手仓皇道:“冯大人!雒易他——他——”
四周一片嘈杂,冯搴根本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愕然道:“遇竹,你怎么了?从未见你这般神色……”
沈遇竹摇了摇头,拽起冯搴便往前冲去。原来,他在人群外看到雒易倾落酒浆之时便察觉到了异样。他和雒易相处甚久,那举手投足一瞬之间的反常,能瞒骗过千目昭昭,却如何能瞒过他呢?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但见雒易的脸色愈发青白,满面是汗,如患了疟疾一般颤抖不停。他知道雒易素来能忍痛,当时被迫服用了羁縻丹,痛觉分外敏感之时,尚且能乔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这般难以支持,他简直无法想象他在禁受何等摧心裂肺的剧烈痛楚!然而他空自焦心如焚,却也心知值此关头,绝不能将雒易的虚弱暴露于人前,是故等雒易一番掩饰矫作方毕,便匆忙拉来冯搴救场。冯搴经他授意,故意矫词说使者有机密信函要将军独身去领,好让雒易尽快脱身出来。
雒易和冯搴四目对视,便知他意图,点了点头。一人牵了一匹马走到了跟前,雒易抬起眼来,与那人视线相对,正看到沈遇竹隐含担忧的双眸。
还不及雒易有所动作,冯搴便走到高处,朝众人朗声笑道:“将士们!今日我们连克两城,又有父老乡亲赠酒犒劳,实在是个大喜特喜的好日子!我有一计,不如现在便随我往校场上,举办一个小小的比试如何?年轻力壮的兄弟们来好好搏斗较量一番,胜出者便可在下次战役中获得扛旗的殊荣!乡亲们也一同饮酒吃肉,围着篝火,看看大齐儿郎的风采——咱们吃饱喝足,好攒足力气,尽快去灭了那北燕狗贼!”
本已意气风发的众人一听这番话,更是笑颜逐开,欢呼雀跃,人人争先恐后地报名,纷纷往冯搴那儿拥簇聚拢而去。几乎无人留意,人潮背后的将军被人不动声色地搀扶上了马背,远远地走了。
第73章 更漏难眠(上)
一避开众人耳目,沈遇竹便翻身上马,一手揽住了身前的雒易,一手持缰策马狂奔。待来到自己的耳房,匆匆将他抱下马来,直冲进门。雒易蜷缩在他怀中,疼得不住痉挛,如身处大红莲地狱,痛不欲生,皮肉坼裂,气血倒涌,全身赤红,冷汗簌簌滚落。沈遇竹撕开他的衣袍,但见他周身血管鼓胀,旧伤迸发,绽作蜿蜒血线,自溃烂的患处在苍白肌肤上一路蔓延。沈遇竹草草料理了他身上几处严重的疮口,焦灼道:“这样不行,我去找医工——”
雒易死死咬着下唇,本已说不出话来,闻言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不!”
沈遇竹只知他不欲让外人瞧见自己这幅模样,抚着他的手劝道:“至少让我去取针艾和药……”
“你哪儿也别去!”雒易双目赤红,伸出双臂紧紧拥匝住他,粗鲁喝令道:“抱着我!”
沈遇竹心中一震。雒易伏在他的肩颈上,阖目咬牙硬抗着,因为剧痛而不时战栗抽搐。沈遇竹感到他身上滚烫的热意烧灼着他的肌肤,血和汗的腥气蒸熨着他的鼻息,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头凶野的兽。他想起十三岁时在青岩山的深林中设下网罟,捕获的那只剧烈挣扎的金睛狸豹——可是他怀中这只野兽并不想从他身边逃离。它是要撕开他的胸膛,啮住他的软肋,闯进他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