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颇有茫然之色。到底面对这么一个齿德俱尊的前辈,仍旧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一句“久仰大名”还未说出口,对方已径直将手内的药方递给他,沉声道:“这是你开的方子?”
沈遇竹接过来一看,正是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亲手给雒易开的药方。他心内升起不祥的预感,道:“不错。这正是出于晚辈之手。”
先映冷哼一声,指了指雒易,道:“我听说过你的师承,青岩府亦有不少精通岐黄的名家,狐辰、费清漪都主张固本培元、扶阳抑阴,走的是持中一路;玄微子、弓勤二人主张依循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揆阴理阳,降逆和中。诸家学说不同,医理各有所擅。你这张方子所走的路数,我却是闻所未闻。请教阁下学的是哪家哪派?”
沈遇竹道:“不敢当。说来惭愧,晚辈杂骛旁学,除却歧黄正道,亦曾周游蛮夷边陲,粗略涉猎过巫医蛊毒之术。所学泥沙俱下,难登大雅之堂。何况我学艺不精,许多医理不曾研习透彻,正要请先大人斧正。”
先映冷笑道:“不怕学艺不精,只怕学艺太精,一门心思尽用到邪门外道上去了!”
这话直指居心,沈遇竹的脸色微微变了。先映不容他分辨,指着药方一一逼问道:“这前剂,以竹叶为引,用干姜配伍半夏、川椒、细辛,调和宣通、效如桴鼓,若无十年功力,如何能开得如此精妙?可既然诊明了病患是外亢内虚之症,自然应当以正祛邪,继续用温补汤剂,将金疮余毒斩草除根。你又为何在后剂中添加枳实、麻黄、王不留行这等解表之药?难道不知,这是为渊驱鱼,将余毒自腠理驱入膏肓之间!麻黄本是剧毒之物,一家药铺一次不能进账超过半两,否则就要往官府报备,而你一剂竟开到了一两之巨!以至寒攻至热,可谓将千钧系于一发,稍有差池,便可能引起晕眩、惊厥、震颤种种恶疾;更有甚者,将急症生生熬成祸根深种的不治之症——以药为鸩,养寇自重,岂是为医之道!”
雒易不懂医理,但辨貌观色,也能明白一二。先映腹笥既丰,威望又高,以弘扬正道自居,辞理密察,盛气凛然,以沈遇竹的资历年齿,实在难以抗言驳斥。而看他神色,竟似丝毫无意于驳斥。只是垂下眉眼,默默不语。良久才慢慢道:“这方子原本是剜肉补疮的应急之作,实在……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他没有往下再说。而雒易已然明白他未竟之意。当初这个方子本就是在雒易的强词逼迫下才开出的,且沈遇竹本就有言在先,药性十分猛烈刻毒,更数次三番劝他终止服用。如今因此受方家诘难斥责,平心而论,确实是有几分不白之屈。
却见沈遇竹顿了顿,又道:“病患的疾症十分棘手,我才疏学浅,贻笑大方,不敢再独断专行。恰逢先大人纡尊赐教,我愿聆高见,请先大人另开解方……”
话说得很恳切,脸上亦没有什么负气的神色,又转目望向一旁隔岸观火的雒易,很平和地问道:“你以为呢,将军?”
雒易放下茶盏,笑道:“沈先生年轻识浅,难免有轻率粗疏之处。俗话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这新的药方该怎么开,还需要先大人费心指点才是。”
先映自重身份,既然得沈遇竹坦诚相认,自然不再穷追猛打。谈论起解决之道,却不由蹙眉道:“如今之计,只能重新梳理筋脉,以补中益气为首要。然而病患的体质特殊,此方需要一件极其罕见的物事做药引……”
沈遇竹道:“请先大人尽管开口。天南海北,但凡有的,我们定然能搜罗到位。”
先映摇头不迭:“非也。这药引千金难寻,即便权势滔天、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取来!”
沈遇竹不由诧异道:“哦?敢问是什么?”
先映道:“至亲之人一寸心血。”
话一落地,满室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忽然,沈遇竹发出一阵大笑,转目望向雒易,笑道:“这可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送走先映,两人独处室内,无言对饮一壶碧螺春。时值黄昏,一掠金黄色的暮色从茶案的这端慢慢踱到了那一端。沈遇竹终于开口了。
“说起这药引,”他舒然笑道,“你是想选天边那个,还是想选眼前这个?”
“那你呢?”雒易冷冷地反问道:“你是想我信他,还是想让我信你?”
“我自然希望你信我。”
雒易神色阴沉,自案边抽出一沓密报摔在他身上,冷厉道:“那你就该多做一些让我相信的事!”
沈遇竹一怔,将那些密报逐一翻开来。但见其上事无巨细地列明了当日他出使诸国之时的动向。他的神色愈发凝重,却听雒易冷冷道:“十月廿一,你出使宋国,和执政洽谈退兵事宜,当晚商谈的筵会却因故缺席——不知是因什么故?”
沈遇竹不再往下细看,合卷将密报叠在案上,应答道:“是‘故人’的‘故’。”
他抬起眼来,平静地说:“如你所知,当晚我相见的,正是钟离春派来的使者。”
第79章 素履往之(下)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4349
更新时间:2019-02-21 01:26:28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惶愧之色,从容地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除此之外,竟不多说一句。雒易静候甚久,终于忍不住勃然站起身来,负手在室内愤然走了几步,胸内一团怒火愈燃愈旺。他知道他一贯的策略,永远这样不疾不徐、好整以暇——他就这么自信能吃定了自己!和他的敌人暗通款曲,竟也傲慢得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他!
“我现在就令人把你绑到庖厨去!”雒易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岂止一寸心血?我要教人挖出你的心来,看看都是些什么狼心狗肺!——”
沈遇竹忍俊不禁,起身去牵他的袖摆,被他一掌打了开去。沈遇竹亦步亦趋跟了他两步,也不多做一句声高气壮的辩解,只是软着声调,徐徐切切地追在身后唤着他的名字:“雒易、雒易……雒易!”
雒易被他紧紧跟了两圈,像是被一只黏人的幼犬牢牢抱住脚跟,即便再火冒三丈也无法再发作。稍一立定,便被他自身后一把抱住了。
雒易挣脱出来,却听他在身后道:“假若先映所说的药方真有效,我愿意一试。”
雒易一怔,转过身来。沈遇竹牵起他的手,笑道:“你知道我会愿意的,对不对?”
雒易只觉心内一涩,咬紧牙关不肯言语。半晌抬起眼来,径直望向他:
“不,我不知道。”
沈遇竹愕然怔在原地。雒易挣开他的手,别过脸去,慢慢道:“沈遇竹,我所有软肋都捏在你的手上,身世之谜,延虺之乱,残疾之患,齐君之争——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毁了我的人!——而我呢?我又有什么?”
他攥住他的衣襟,咄咄逼人地反问道:“你不愿意涉足朝堂之争,开战至今,不愿领受一官半职,你当真以为我不明白你的用意?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愿意投身其中,不愿意和任何人有利益上的瓜葛,总想着能够置身事外、安然全身而退。沈遇竹,如果你是我,该如何信任这样一个总是留有余地的人?”
沈遇竹垂下双眸,轻轻叹息道:“雒易,‘信任’只能由你凭心而生,任何人、任何外物,都给不了你。”
雒易嗤笑一声,松开手,冷冷道:“不错,所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除非,”他转过脸来,阴鸷地望着他,“除非我知道,他一旦背叛我,就会招致无法承受的灾难。”
沈遇竹不动声色地敛眉,淡淡道:“原来如此。你重金邀来先映,不单单是为了让他诊治你的腿疾的罢?”
他噙着浅淡的微笑望向对方,一字一句道:“或许你该让他参酌的药方,是我曾经开给你的羁縻丹。”
雒易冷冷道:“你说得倒是不错。与其时时刻刻提防被桀骜不驯的烈马颠落在地、摔断骨头,倒不如趁早给这匹马束上笼头。如此一来,我才能真正放心地驾驭它。”
沈遇竹噙着惘然的笑意,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他。雒易的面容在尚未点烛的空旷室内模模糊糊,像是一缕似有似无的檀香。他忽然开口道:“她也是这么说的。”
雒易怔道:“谁?”
“钟离春。”
雒易不自觉轻轻屏住了呼吸。沈遇竹俯**点起灯烛,将火引在唇边吹灭,悠然道:“准确来说,是钟离春身边的亲信女官。正如你的密探向你汇报的那样……”他一面说着,抬眼含笑望了他一眼,显然对雒易暗中安插密探在自己身边这件事,不但心知肚明,而且处之泰然。稍稍顿了一顿,又继续道:“那日我和端木在宋国商讨止战事宜。钟离春派人改装易容、夤夜来访,确实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仔细一想,钟离春此举亦有必然之理。论派系,你是姿硕夫人所举荐的人。若齐国战败,钟离春有失国之难;若齐国战胜,她也将面临被政敌排挤、大权旁落的危险。在此关头,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争取所有可能获得的奥援。”
雒易道:“你既然明白她的用意,为何仍旧与她的使者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