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参将心惊胆颤,忖道:“这疯子想干什么?他还想单枪匹马屠了这城不成!”
话虽如此,仍旧不敢托大,眼看着大部燕军已经躲进城门内,厉声下令道:“快!放鹿柴!关城门!”
那守城的兵卒看到这单枪匹马横扫千军的声势,早已惊惶不已,眼看雒易转瞬之间已然冲到了城关之前,匆匆忙忙挪动着沉重的鹿柴往城门前架上——但当那一道怒气勃勃的紫电轰然劈至跟前之时,所有人都看出了这阻拦不过是徒劳。他们只来得及看到那玄甲骑士手中银光一闪,升到一半的栅栏像是被隐形的巨人一脚踩中,哗然破碎委顿在地。
众人眼睁睁看着雒易提缰一跃,龙驹一般的庞然大物竟如一朵轻云一样灵巧地腾空而起,轻轻松松越过了鹿柴。马匹直奔城门绝尘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卒们呆立当场,一个最年幼的士兵浑身颤抖,手中还高举着断木的残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发髻、指甲连同木屑悠悠飘落。他扑通一声瘫坐在地,用尽全力才没有像个逃过宰杀的牲口一样放声哭喊出来。
庞参将汗出如浆,抓住身侧的士卒语无伦次地大喊:“关城门!快关城门!”
其实何须他下令,城内的燕军早已七手八脚地推动城门。眼看沉重的大门缓缓阖上,燕军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雒易滚鞍下马,注目而望。游城城小,侧门更为狭仄,他一眼便望见那赫然裸露在外城门枢榫,毫不迟疑,灌尽全力掷出陌刀,准准插入门侧木枢之间。那陌刀是精钢所铸,坚硬无匹,千斤城门登时受阻,滞涩发出嘎然声响,去势霎时减缓!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雒易冲步上前,全力抵住了尚未关闭的城门,一手抢先探入门内,掌内用力,硬生生将城门内的直木门栓给扳断下来!
城门内数十人一拥而上,推动城门往外阖上。雒易沉腰凝力,暴喝一声,双手抵住城门相抗,竟教众人再难撼动分毫!这千斤勇力令燕军寒毛倒竖,七嘴八舌地叫喊道:“快使劲把门关上!”“用箭射他!”“砍了他的手!”话音未落,距离门缝最近的一个燕军骤然发出惨叫,被门外的雒易攥住衣襟狠狠扯了过去。他的脑袋正夹在两扇门页之间,只觉厚重的城门紧紧夹着自己的脑袋,又惊又痛,涕泗横流,哭喊道:“不——不!别关门!”
城内的燕军更无余裕去关照他。只恨雒易站位巧妙,守军自城墙上纷纷射箭却始终伤不了他分毫;又被那夹缝中的燕军以肉身做盾挡住,无法自城内往外攻击。燕军惊慌失措,愈发拼了命要阻拦门外彪悍无俦的凶兽,只顾用力把城门往外推去。可怜那门缝上的燕军剧痛无比,哭喊哀嚎却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自己的头颅被城门一点一点挤压变形,面皮涨得血红青紫,眼珠高高鼓出,肿胀的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外,口鼻眼耳都狂涌出浑浊血浆来!那关门的燕军他见到这番狰狞惨状,听着那摧心裂肺的哭嚎,不由恻然惊悚,两股战战,哪里还有勇气再使蛮力?
城门内外两股巨力牴牾颉颃,那已被陌刀利刃削断零件的门枢终于禁受不住这番摧残,“喀喀喀”发出一连串崩断碎裂的声响,尘埃木屑漫天洒落。雒易察觉到门页摇摇欲坠,深吸一口气,抽身跃开来——只听一声巨响,半扇城门的门枢断裂,轰然摔落在地,扬起漫天尘沙。
在城墙上的庞参将望见这一幕,不由心胆俱碎,惊骇和恐惧让他的面颊不住抽搐,狞然冷笑道:“好!好!放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赤手空拳,如何——”
远处传来金鼓齐鸣之声,他张皇望去,顿觉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下半句话。
但见远处尘埃蔽天,万马奔腾——是齐国的援军,如约而至了。
不多时,远处的山坡上,出使诸国方才归来的端木墉骑在马上,侧耳谛听雒易手下士卒的汇报。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他和沈遇竹二人一方面游说各方诸侯,一方面调度整顿各地溃散的齐兵,然而他也确实未曾想到,他们收编的这一只援军还来不及回营换装,便被雒易抓来冲锋陷阵,竟马不停蹄地又攻破了一城。他心中暗暗称奇,转脸对山崖前的沈遇竹笑道:“师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人身上竟能够兼具步步为营的深沉和孤注一掷的魄力——雒将军真非常人啊!”
沈遇竹勒马俯瞰,望向远处游城颓倒的旗帜和闪耀的血光,微微讽笑道:“赌徒心态罢了,何足挂齿?”他转向跪在马下的士卒,笑道:“若是我们稍迟一步,就要折了这支援军,去救你们那个不管不顾的统帅了,是不是?”
士卒鼓足勇气回复道:“将军说他并没有在赌。”
沈遇竹微微一怔,却听士卒道:“将军说,沈先生既然来函说援军今日午时会到,那一定就是午时到——沈先生金口一开,那便是万无一失、稳操胜券!”
端木墉禁不住笑出声来。沈遇竹脸上一热,策马走开了几步。端木墉扬鞭跟上,笑道:“小别重逢,自有胜景——我们快走罢!”
第72章 唯君能解
二人回到营地,和冯搴了交接军务及外交事宜。三人围着火盆晤谈未竟,听到帐外传来喧闹人声,冯搴转头一看,极自然地说道:“是将士回来了。”话音未落,沈遇竹早已站起身撩帐迈了出去。迈出半步才觉唐突,退回来朝两人笑道一句“失陪”,这才匆匆走了。
端木墉忍俊不禁,冯搴挑了挑眉,道:“看他平日里风轻云淡,倒不知还是个性情中人。”
端木墉用铁夹挟起一块木炭添入火盆,指着烧红的木炭笑道:“人的性情各有不同。正和这木炭一般,有的木炭一点便着,火光耀目,火星四溅,不一会儿就烧尽了;有的木炭极难点燃,可是一旦点起,却能安安静静地燃烧很长时间……”
冯搴道:“这样说来,谁会不选择后者呢?”
端木墉道:“那也未必。”
“哦?”
端木墉脸上的神色似讽似叹,微微笑道:“假若能拥有繁花似锦的春天,谁又会去挑选这不值一文的木炭呢?”
沈遇竹随人潮走向城门,正看到被众人拥簇进城的齐军。众士卒脸上都洋溢着大胜凯旋的志得意满,而领军为首的雒易却仍是那副从容沉稳的神态。他高踞骏马之上,一手抱着头盔,转过脸正和身侧满脸兴奋之色的副官交谈。他的甲胄斑驳残破,布满了刀痕血迹;他的发髻凌乱,衣襟处、面庞上尽是风尘、汗渍和血污,看上去又肮脏又野蛮,和那一群满脚黄泥的粗野兵卒别无二致——然而映在沈遇竹眼中,却觉他的形貌是那般生机勃勃、焕彩生辉,尤其当他与人交谈时一挑眉,湛湛碧眸如火光迸发,俊美得令人心魄摇撼。
雒易一转头看见人潮之外的沈遇竹,眼前一亮,禁不住粲然一笑,满身冷厉森然之气不由涣然而消。他策马排开人群朝他走来,微微俯**和他手指交握,低低笑道:“你——你回来了?几时到的城中?已经见过冯搴了吗?”
沈遇竹笑着应是。其实雒易说什么他都不太分明,只仰头含笑望着他,将手掌覆在他的膝上,轻声道:“你呢?还疼不疼?”
雒易望着他温驯喜悦的双眸,胸臆涌起一阵暖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在雒易不良于行的那段时日里,只要他开口唤他,有时甚至只要他抬一抬眼,沈遇竹便会驯顺地走到他身边来。论身量他其实还比他略高一点儿,每每为了迁就坐在轮椅上的雒易,却总是不避尘土,屈膝在他面前,仰面笑着与他说话。那时候他面上便是这般温柔专注的神情。雒易知道沈遇竹看似温吞,其实又聪明又清醒;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亲近了之后,他便常常在他面前流露出天真稚气的神色——正如此刻,那双幼鹿一般毫无设防的黑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绵绵地流淌着眷恋之情,像是怂恿着他赶紧对他为所欲为一番。雒易酣战方罢,筋骨虽隐隐酸疼,却是斗志未消,抚着沈遇竹修长的手指,只觉又一阵血脉偾张,眸中焰光愈发炽热,恨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眼前之人一把拉到马上,纵马狂奔到僻静无人之处,好幕天席地地一逞兽欲——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欢呼之声。雒易回眸一望,却是当地的百姓听闻师旅凯旋,箪食壶浆来犒劳军队了。他拍了拍沈遇竹的手,轻道:“等我片刻。”沈遇竹点了点头,退了开去。
雒易翻身下马,转身疾步迎向扶老携幼的老百姓,屈身搀扶住正要下跪的老人,极尽谦恭地笑道:“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平白折煞晚辈了——”
老人是本地的乡贤里长,满面风霜,鸡皮鹤发,齿牙尽落,口音极重,激动地朝他叙说个不休。雒易含着笑意耐心倾听着,不时亲切地应和上几句。在众人喜不自胜拥簇在旁,均觉所谓军民鱼水情深、融融泄泄,莫过于此。
老人激动的心情稍稍平息,颤颤巍巍地端出一坛珍藏已久的醇酒,满满斟上,执意要亲自敬祝给将军。盛情难却,雒易笑着接过,正待一饮而尽,眼前骤然一黑,原先隐约酸涩的筋骨忽然窜起一阵针扎般的剧痛,几乎站立不稳,手内抖颤,竟握不住酒碗,将半碗酒浆都倾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