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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 (周不耽)


  雒易瞬也不瞬地盯着沈遇竹的眼睛:“我说过,我亥时要进宫。”
  “所以?”
  “所以,停止勾引我。”
  沈遇竹一笑,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将指上的药膏抹在下唇,倾身吻上了雒易的额头。
  “砰”的一声,雒易把他猛地仰面推倒在地上,迈过几案,跨坐在他身上。
  “你找死。”雒易粗暴地扯下他的腰带,一字一句地说道。
  仿佛感受不到后背被撞得生痛,沈遇竹闷声大笑起来:“大人!您亥时还要进宫哪。”
  雒易一面将他剥得精光,一面冷笑道:“对你,足够了。”
  沈遇竹微笑看着他:“主人,不赐一颗红丸吗?”
  雒易抖开腰带,绑住了他的眼睛:“急什么?”他俯身在他耳边冷冷道:“自然有叫你尽情享用的时候。”


第9章 红烛罗帐
  因为看不见,剩余的感官变得分为敏感,肌肤乍起细小的寒栗。
  ……
  亥时还要进宫面见君上。雒易疲惫地想着。他需要抢在政敌之前整理好为君采信的说辞,准备之前承诺送给骊姬的贽礼,还要指点无恤安排交割长县的事宜……雒宁在代氏适应得如何?给代君的宴请函也务必要派人尽早送过去……
  他侧躺着,望向沈遇竹舒然安泰的眉目。顿了顿,伸手掠开他散落的鬓发,就过脸去,口唇微动,在他耳边无声说了一句话。
  他知道他无法听见。但却又隐隐期盼着他终究能听见——终有一日,能为这荒唐与无奈铸下了局。


第10章 夜见晋王
  深沉的夜色之下,王宫之外两排庭燎投下一片曳曳光影。雒易阔步随在两名提灯小跑的宫人之后,直至走过了路寝,才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宫人小声道:“大人,国君有令,请您到小寝议事!”
  路寝以听政,小寝以燕息。君王连夜召见,又安排在疏远政务的后宫小寝,其意颇可揣摩。雒易不动声色地道一声“劳驾”,并不多问,随着宫人径直迈进了晋侯休憩的居所之内。
  而此时,暖帐内的晋侯诡诸终于把所有的奏报看完了。
  把最后一份奏报也狠狠丢出帐外,诡诸只觉得头昏眼花,冷汗涔涔,翻滚的怒火烧得双颊耳廓灼灼地烫,手心足底却一片渗人的冰凉。
  他颓然倒在骊姬香软温热的怀中,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拍床大叫:“人呢?!”
  宫人紧张地上前回话:“回君上,雒大人他——”
  “卑职来迟了,”帐外响起了跫音,以及熟悉的沉稳语调,“恭请君上安康。”
  透过厚重的帘幕,可以看见那个跪伏在帐前的身影。诡诸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定了,他屏退帐外宫人,一指帐前凌乱的奏报,阴沉地开口:“你看看!”
  雒易不用去翻阅,也知道那些奏报上写了什么。果然,晋侯用隐含着怒气的语调,历数了国境西面、秦军日甚一日的凶悍进犯。
  雒易纹丝不动,一语不发。他听得出诡诸语调中中气不继的虚浮,并不宜出声打扰。同时他也在心内反复揣测。诡诸深夜召他单独前来小寝,难道便是为了和他商讨行军战事?虽则自己才在征战中斩获首功,但此时此地,亦不是可以从容详谈军机的所在。
  他微微抬起头来,正看见一只女子的雪白的足轻轻伸出了帐幕。那玲珑足踝之上系着一条殷红丝绳,上面还坠了一只精致的编贝。
  雒易心内一动,见那只玉足微屈足趾,便已了然。“君上,”趁了诡诸喘息匀停的当口,雒易开口了,用的是丝毫不见怪的语气:“秦国只不过是西陲半农半牧的部族,久未开化,不精农垦,荒年之时骚扰边疆,抢夺粮食牲畜,原本是常事,怎值得君上大动肝火?”
  这话未必是事实。但是雒易投其所好,大大宽慰了诡诸紊乱的心怀。他慢慢道:“以你之见,这仅仅是皮毛之患,根本无须挂怀?”
  “是,也不是。”雒易道,“秦军劳师动众前来进犯,大晋只需整顿强兵猛将,合理调度辎重粮草作保障,击退秦军,只不过旦夕之功,就算将他们赶出函谷关,赶回少梁谷地以北,也决非妄言!”
  诡诸侧耳细听,“嗯嗯”地应着,缓缓坐直了身体。雒易又道:“但若有难处,就难在这‘兵将相和’上!”
  诡诸的眼中放出光芒,紧紧地盯着帐外的身影。
  雒易看着那只雪白足踝轻轻晃动,明白自己这句话正压在晋侯的心坎之上。机不可失,雒易顺着晋侯的思路,将国内局势复述了一番。他深明军备,又刻意引导,一席条理清晰的分析,便将国内的主要矛盾点明:桓庄之族势力熏天,已对晋侯构成了极其严重的威胁。国君病重,又逢外敌来犯,且不说公族会否趁机作乱,单以桓庄之族麾下三十万府兵,便只是罔顾君命,疲沓不前,也足够诡诸孱弱的病躯再添一番瘁瘅了。
  “依我看,”雒易的态度很沉静,措辞却极尖锐:“秦军进犯,不过是鞍马之劳;公族骄横,胁逼君位,却是附骨之蛆!”
  这句话真正撼动了诡诸,这也正是晋侯连夜召见雒易的目的所在。他回忆起白日庆功宴上桓果上的嚣张气焰。自己病中虚弱,许多礼节未能面面俱到,而桓果俨然以主人自居,呼喝叱骂,毫无顾忌,满座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眼里哪还有他这个晋侯?他还听说了当初前几日出征夷狄,桓果如何酒醉失态,公然欺辱雒氏,在众士卿面前大大地露了一回丑,驳的却也是他这个一国之君的颜面!
  想到此节,诡诸觉得很有必要抚慰雒易一番:“雒卿,你的伤势无碍吧?”
  雒易料想到国君会有此一问。但是,绝不能让国君觉得自己是因为一己私怨才在背后诋毁。“区区小伤,竟劳国君挂念,卑职惶恐之至。”雒易顿了顿,又道:“然而,卑职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哦?”
  “日前卑职承担铸造新币的职责时,就曾与桓庄之族发生过龃龉。”雒易道,“公族以为铸币这等涉及一国经济命脉的大事,国君却假手雒氏这样的外姓士卿来处理,简直是——”他蓦地止住了话头。
  “是什么?”诡诸很敏感地发现了,“你说!我不生气!”
  雒易叹了一口气:“说——您简直是病糊涂了!”
  诡诸冷哼一声,嘿然不语。铸币一事当然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除了仰赖雒易的才具之外,更是因为盛产铜铁矿的晋阳正是雒氏的领地,由雒易往来监察,更为便利。但是他很快也意识到,公族如此排挤雒易不是为了其他,正是因为他是自己如今最倚重的臣下,才不得不代君受过。甚至更深一层,公族着意散播国君“病重昏聩”的流言,不正是为了下一步废黜“昏君”做铺垫吗!
  思及此处,诡诸不得不有些坐立难安。雒易知道这是极其重要的关节,决定再加一个砝码,便道:“自此事后不久,桓果又遣人来,要求雒氏将晋阳割让与他。”
  “还有这事?”诡诸也曾耳闻,桓果近来屡屡强夺其他士卿的采邑,却不料他竟然染指到了晋阳。他立刻想到了晋阳那五十六座热焰腾腾的工坊。新币铸造已经结束,桓果此时侵吞晋阳,为的显然不是铸币,恐怕是为了铸造——兵器!
  诡诸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忙问道:“那你——”
  “雒氏自然是严词峻拒。”雒易答道:“为免多生事端,我便把长县赠送与他,想不到他未能如愿,竟忿忿至今。”
  诡诸长出一口气。长县是雒氏数代经营的膏泽之地,为了保全晋阳,竟将之拱手送出,诡诸不免有些歉仄。“雒卿,”他自觉已无必要在雒易面前设防,忧心忡忡地说道:“桓果的反心,已经昭然若揭。唉,我深悔当时不能尽信你的进言,将桓庄之族的野心姑息到了这种地步!”
  雒易知道国君是忆起了数年前一桩旧案。自继任以来,精明忌刻的诡诸便已对那些在君座之前指手画脚的桓庄之族深恶痛绝,一度向雒易垂询对策。“野心就像滋长的蔓草一样,”雒易答道:“假使放纵,后果恐怕难以预想!”诡诸深以为然,但始终顾忌背负“同胞相残”的恶名,迟迟不敢下手。
  雒易以退为进,为他献上一策:公族之中以富子最为多智,假若不能一举铲除公族,起码要除去此人。公族一失肱骨,便可缓缓图之。于是,得了晋侯授意的雒易便刻意笼络富子。同时令人暗中放出风声,说富子有意向国君献媚,以出卖桓庄之族的利益作为晋身的手段。桓庄之族经此煽风点火,愤然密议要围攻富子的府邸。雒易掉过头来又给富子通风报信,劝他赶紧逃走保全性命。匆促之下,富子哪里想得到眼前为他的灾难忧虑谋划的“至交”,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呢?只得惶惶然出逃越国寻求避难,留下了骄矜狂妄、不知收敛锋芒的同族们。
  “现在却也还不晚。”雒易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只盼国君振奋精神,打好这场硬战。雒氏愿为驰驱,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这番慷慨陈词之后,帐幕内却是一阵沉默。雒易不免困惑,但见那只足踝悠然轻晃,便又很快定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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