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无所苛求的通达,却让雒易自胸臆火辣辣地烧起一股怒意来。他阴鸷地瞪着他,冷冷道:“那你走罢。”
沈遇竹“唔”了一声。顿了顿,又笑道:“可是你把我的衣袖攥得很紧。”
雒易冷冷斥道:“我知道!”他恼恨沈遇竹如此不体谅他的苦衷,净顾着说些似是而非、不知所云的话,烦扰他的心怀。他已经有太多繁剧需要兼顾,太多棘手之事需要处理,而又受缚于这副残躯……一旦开衅,如今的他未必真能护得沈遇竹周全!难道让他暂居别地,不是一条缜密又合宜的万全之策?“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他终于抑制不住怒气,咬牙低声道:“你根本不了解当下的情形!若我有更周密妥当的办法——”
“外界的情形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沈遇竹沉静地说,“我也不想要最周密妥当的安排。我愿意选的是……你心中最自私的那个打算。”
像雒易这样的人,总习惯性将所有思虑都藏之腹心、秘而不宣,又兼之身居高位已久,独断专行已成了自然而然。情感永远不会是第一位的,最应当选择的总是那个权衡考量之下的“最有利”,若要追问他心底真正所欲求的是什么,倒成了生疏艰涩之事,久久迟疑道:“我……”
他蹙眉望着远处,各营慌促的火光明明灭灭,身畔月桂的香气却只顾在黑暗中不疾不徐地袅袅蒸腾着。他终于负气地丢出一句:“你爱留下来就留下来罢!我不管你了。”然而他的手松开了他的衣袖,一把将沈遇竹的手指攥住了。
沈遇竹忍俊不禁,俯**去,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笑道:“雒易,我真欢喜。”雒易抬起眼来,正看见沈遇竹眼中那一片熠熠的星辉。他阖上眼睛,由着他的吻眷眷地落在自己的面上。
*出自《兔罝》,意思是“捕兔的罗网已经布下,位置就在交叉路口”。
第64章 肃肃兔罝
一一探望了负伤的士卒,冯搴才回帐歇息。躺下不过半个多时辰,又记挂起城墙的关防守卫,披衣爬起来,提灯去关照守城的兵卒。他正和灰头土面的兵卒们蹲在城墙下一面闲聊,一面狠狠地咬着刚烤出炉的草灰烧饼,忽尔听到号鼓齐鸣,不由怔愣了半晌。
“坏了!”
才咬了一口的烧饼骨碌碌滚落在地,冯搴面色煞白,霍然站起身来,拔腿就往营内奔去。城内四处人心惶惶。将军们议事的主帐内灯火通明,一进帐便觉气氛极其紧张,东门琅负手盯着地图,雒易坐在沙盘前沉吟,面色均十分凝重,乘栎、姚懿却不见了踪影。见他进来,东门琅头也不回,只有雒易低声与他寥寥几句,释去了冯搴心内疑窦。原来昨夜众将领商议用兵方略,乘栎坚持要趁大雾即刻率军偷袭敌营,却被东门琅和姚懿力阻。众将各执己见,莫衷一是,不欢而散。谁料到乘栎回营之后始终未能释怀,竟未与同僚知会一声,独自整军开城出击了。
“实在是罪当万死!”东门琅大发雷霆,恨声斥道,“如此视军务如儿戏,我看他定是有不臣之心,准备勾结外敌,意图谋反了!”
冯搴和雒易沉默不语。按理来说乘栎作为上军将,本就有全军调度指挥之权,奈何各军貌合神离,各自为政,乘栎正是顾忌无法得心应手、反倒被诸军掣肘,才独自领兵攻敌。他少年得志,骄纵跋扈或有之,若说是通敌反叛,实在是诛心之论了。
虽然如此,这般独断专行也未免太不顾全大局。雒易道:“好在姚懿将军已经亲率轻骑去追了。当务之急,是万不能被敌军看出破绽、趁机反扑。只不过经这一番顿挫……”
他面色凝重,不再往下说。然而冯搴和东门琅也已同时想到,战之所恃,最重要的就是这众志成城的士气。援军到达不过一昼夜,便出了这番乱子,即便姚懿真能侥幸将乘栎劝了回来,也无法隐藏本军离心离德的现状,若引得军士猜疑、士气山倾,想要再奋勇攻敌就更难了!更何况以乘栎刚愎自用的性情,既然孤注一掷断然出兵,必不肯无功而返,姚懿能否劝回实在未定之天。
一想到此,冯搴心头好似沉甸甸地压了一块巨石,愀然不乐。却见雒易凝神望着沙盘,仿佛自语般低声道:“假若从此处接应……”
冯搴心中一动,忙问道:“雒将军可是另有良策?”
“不敢当。冯大人,你驻守棘丘多日,最是熟稔环境。若是定计突袭敌营,会由哪一条路线进发?”
冯搴不暇思索道:“自然是从北侧的刍岭抄小路潜行,借着眼下浓雾的掩护,或可突袭到联军后方。”
雒易点头,指着沙盘道:“敌军受此滋扰,势必会回身反击;若我军能趁机引兵与之呼应,前后夹攻,定然能大挫敌军。”
冯搴豁然开朗,喜形于色,抚掌道:“不错!这才是‘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啊!”
“荒唐!”东门琅在旁侧冷冷道:“乘栎一个人痰迷心窍也就罢了,你们一个两个又是怎么回事?眼下敌情未明,是轻率用兵的时机吗!”
“也不尽然。”雒易从容道,“虽然你我初到此地,但冯大人和敌军周旋缠斗已有多日,敌情如何,眼下是冯大人最有发言权。”
冯搴环绕沙盘,眼睫不断眨动,显然在迅速筹划思路。他转头对东门琅道:“东门将军,我不敢夸耀自己熟知敌情,但敌军深入齐国地界,久攻不下棘丘城,近来旗颓灶减,攻势萎靡,确实已是极其明显的征兆。若我军真能两相接应,由摧嵬军先引敌出洞,再派人从首阳岭借助地势居高冲下,非但能挽救我军的颓势,更能杀得敌方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一鼓作气,奋发蹈厉,将联军赶出齐国,也并非妄言啊!”
冯搴神情振奋,言辞恳切,东门琅也不由有所触动。假若乘栎劳而无功,自己作为佐将,也会一同受贬斥;假若乘栎走了运当真突袭有功,那就更糟!且不提乘栎那副小人得志的可厌嘴脸,若自己因为不肯配合主将而作壁上观,反倒落得个寸功未得的下场,定然会引发朝中大肆讥评讪笑,届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有这番考量,东门琅的心秤便自然而然往“出兵”的一方倾斜了。但是此战关系重大,东门琅不肯轻易担当责任,便转而向冯搴施加压力,森然道:“敌军军情如何,此地地势如何,全靠你一张嘴说了!假若出兵不能见效,你一颗脑袋担当得起吗?”言下之意,是要迫他立下军令状来,若届时不能收功,便要冯搴一颗人头来平息众怒。
冯搴一愣,还未及开口,身畔的雒易已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道:“冯大人苦守孤城月余,智勇兼备,尽忠尽忱,众人皆看在眼内。不过事关重大,东门将军有所疑虑,也是人之常情。”
他转向冯搴,取出怀中兵符,道:“冯大人,雒某虽不敏,所幸麾下军士颇堪一用。我愿将虎阚军托付于你,由你全权调度,接应乘栎将军的摧嵬军——至于东门将军,便请率训武军留守城中,静待佳音罢。”
冯搴愕立当场,忙道:“雒将军不可!倘若——”
雒易沉静道:“胜负乃兵家之常。倘若有失,雒某身为主将,自然是责无旁贷。”
冯搴感此知遇之情,既是感激又是惶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一旁的东门琅却是脸色铁青,喝道:“雒易!你身为下军将,品阶未必在我之上,竟敢这般自作主张吗!”一想到自己只得坐守孤城,眼睁睁地看着众人率军出击,东门琅便觉身心如焚;再想到这个压自己一头的还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更觉奇耻大辱,心头一热,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断然道:“你腿脚不便,便老老实实在营中休息罢!冯搴,你现在便随我整军出击,接应摧嵬军!”
冯搴忙不迭跪拜谢过。雒易并不争论,面上浮现出惟愿和衷共济的笑意,道:“既然如此,那我即刻便传书姚懿将军与你们配合。虎阚军便留守棘丘,静候诸位凯旋。”
晨光熹微,阴云蔽空,几乎辨不出天日。借助冯搴手中司南,训武军衔枚疾走,直奔北方一处唤作首阳岭的高地。山岭中密林错杂,愈往深处进发,愈是雾霭茫茫,浓郁如牛乳一般。训武军选定位置,安扎在一处居高临下的长隘上,正对着下方深谷一条曲折迂回的小路。极目望去,还可以隐隐见到敌营当中炊烟袅袅、旌旗猎猎。
这正是冯搴反复勘探所择定的设伏地点。只要敌军遭受惊扰,定会从此处整军出动。届时训武军借助地势居高冲下,无论是何等样的精兵强将,也将溃不成军。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一个时辰,便隐约听闻敌营传来喧哗声,只见林叶曳曳、碎石微颤,那林岚笼罩的深谷小路上终于出现了大军的轮廓。冯搴强压住怦怦乱跳的心头,静候着那只大军完全深入长隘之中,这才回头望向东门琅,点了点头。
东门琅心领神会,做了个果决的手势。两侧的军士瞬间得令,纷纷推动身前巨石滚下山坡。四野之中此起彼伏响起阵阵闷雷声,其下的大军眼睁睁见着巨石滚落山崖,措手不及,闪避无地,只是惊惶大叫:“中埋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