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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 (周不耽)


  敌军疯狂逃命,却拥堵在狭长的谷地之中被砸成肉酱,徒然自相踩踏,哭嚎奔走。训武军抓紧时间,架起蹶张弩,朝谷底射出倾盆箭雨。但听哀嚎盈空,血雾弥漫,煌煌大军毫无反击之力。东门琅振奋不已,抽出剑来,呐喊道:“跟着我上!”
  训武军群激昂,山呼海应,如浩浩荡荡的海浪洪流,从山顶上呼啸着一涌而下,瞬间将深谷中残存的敌军冲得七零八落,不一会儿就被斩杀殆尽。
  东门琅提剑四顾,注目眼前敌军层层叠叠的尸首,只觉酣畅快意非常。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将浓雾微微吹散。他这才看清了“敌军”折断在地的旌旗。他浑身如遭电击,猛地一震,冲上前去,却见那被血污浸染的帅旗上,正绣着“摧嵬”二字!
  冯搴也沿路冲到身边,待看清这满隘士兵的装束,只觉一盆冰水自顶阳骨倾覆下来,如身处梦中一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东门琅抖得如筛糠一般,攥住了冯搴的衣襟,煞白着脸质问道:“是你——选定了这条道——!”
  脚下被巨石砸烂腿脚的兵卒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东门琅推开冯搴,俯身贴耳过去,语无伦次地追问道:“你们、你们怎会从此地——?”
  兵卒痛不欲生,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摧嵬军攻入敌营……营中却只有炊烟辎重,没有半个人影……乘将军命令我们缴获了辎重器械返回营中……谁知……谁知原先的小路被人用蒺藜巨木阻断,只好改道从此地……”
  一股巨大的恐怖攥紧了心头,冯搴越听越是脊背生寒,急急断喝道:“不好!这是陷阱,敌军定然还在——”
  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了辽阔悠长的号角声,听在耳内,正如丧魂夺魄的冥界的钟鸣。惘然丧志的众人慢慢移目四顾,但见那狭长关隘两端,不知何时已置下了密密麻麻的强弓床弩。日光在无数锋锐如冰霜的箭尖上冷冽一跃,如蚀骨飞蝗,径直刺入这千百双绝望恐惧的瞳人中来。


第65章 木樨飘香
  夏历七月,暌违已久的暴雨哗然倾覆在阴云密布的临淄城,与之同时降临的,还有棘丘被敌军攻破的噩耗。奏报已有定论,联军狡诈异常、诡计多端,又兼之齐国上军乘栎轻率冒进、东门琅决策失误,竟将齐国最后一队强兵悍将白白折损在自相残杀的惨剧之中。幸得下军将雒易舍腕求生,果断放弃已丧失战略意义的棘丘,指挥虎阚、骁果两军及时突围,掩护流离失所的百姓退居腹地,保全了齐国最后一点有生力量。随着西面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北燕联军策马挥戈,兵分五路,长驱直入毫无反手之力的齐国。士气民心如山倾崩,短短数月余,齐国定陶、聊、唐娄等七十余城均战败沦陷。临淄的权贵豪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战火阴霾的笼罩之下失魂落魄地弃甲而逃。泱泱大齐被联军一路侵蚀,疆域不断缩小,仅剩下滨海的莒与即墨两城。若非雒易整顿余下的齐兵,一面在前线阻挡敌军,一面组织安排国人安全撤离,损失还将更为惨烈。
  经过这一番溃败,举目朝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雒易这般坐镇前线,指挥若定,捍蔽如盾,俨然已成国之干城。战战兢兢龟缩在即墨的齐国贵族将他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示以笼络依仗之意,屡次下令要赐予他相国之职,却被雒易反复辞拒。正如他表奏上书所言,“联军其势汹汹,犯我河山,士卒黔首浴血抗敌,百战维艰,不遑宁处,卑职岂有寸功?所愿者,唯驱逐猃狁,攘除敌寇,兴复齐室,还于旧都。此亦卑职庶竭驽钝、夙夜兴劳之事。”其尽忠谋国之心溢于辞表,几欲令人潸然泪下。
  “一派胡言!”
  即墨城王族别馆之内,姿硕夫人将邸报尽数掷之于地,声嘶力竭地怒喝道:“什么‘庶竭驽钝’、什么‘夙夜兴劳’!棘丘之败,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她紧紧抱住双臂,抬眼环视寒酸粗陋的别馆,冷笑道:“一定是他勾结敌军,设下陷阱引得齐军自相残杀——他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过我!”
  她咬牙切齿道:“哼,他当然不愿做相国,他的胃口大得很呢!”她浑身发抖,焦灼地自言自语道:“对……当初的谶言便是这么说的……这个孽子将会亲手屠戮父之邦、母之族——他会……他会对我——!”
  “夫人少安毋躁。”身侧的幕僚低声劝慰道,“好歹,雒易终究算是我们这一方。相较如今再无底牌的钟离春,我们何尝不是占了上风?”
  姿硕夫人慢慢平静下来,“你说得不错。”她沉吟道,“如今除了安抚他打赢这一仗,再无他法……我必须有所示惠,才能消除他的戒心。”她紧紧绞起一双精致的长眉思索许久,终究极厌烦地甩手道:“这封信由你来写吧!我一想起他的面目,只觉恶心得很!”
  幕僚笑道:“夫人请再忍耐片刻,如今对他空口允诺,吹得如何天花乱坠都无妨……”他低声道:“待我们利用他赶走燕军,再派人彻底了结他,届时夫人再另行扶持储君……”
  姿硕夫人听着心腹在耳畔切切低语,美丽的面庞上终于浮起了宽慰舒然的微笑:
  “……惟其如此,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前线莒城齐军的主帐之内,雒易听着来自即墨的密探奏报,噙着讥诮的微笑,道:“她果真如此说?”
  密探跪地毕恭毕敬道:“一字一句均已禀明君侯,不敢有瞒!”
  雒易轻扶额角,发出一阵低沉森冷的笑,低声自语道:“真是知子莫若母……”
  挥手令密探下去领赏,雒易独处帐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封太后亲手誊抄的信函。他知道,其中定然充满了他盼望已久的、来自太后的言辞卑下的谄媚和讨好。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拆开一阅。
  他策动轮椅,往帐外走去。时值秋初,日光渐短,才到申时,四野便沉沉地暗下来,灰白的天,荒漠的地,涣漫地连成一片,竟让人有一股渺小的冷意。雒易收敛心神,满心盘算着今日有哪些未竟的军务,可供自己全神贯注地料理一番。但当随扈跟上来,请示他去往何处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便开口道:“去辎重营。”
  走到辎重营,正看见沈遇竹翻着粮册,倾听粮官说着什么。瘦小黎黑的粮官紧皱眉头,不住地搓手叹气,显得既是忧愁、又是焦灼。却见沈遇竹沉稳地说了几句,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粮官点点头,稍稍定下心来,转身正要去布置,却看见了不远处的雒易,忙不迭行礼。沈遇竹也看见了他,眉目舒展,举步朝他走来。
  沈遇竹极自然地取代了他的随扈,推着他的轮椅往前走去。他简要汇报了军中粮草后勤状况,又道:“冯搴也醒过来了。”
  前些日子,齐军接应了一队逃难至此的流民,为首的竟是众人以为早已殒命在棘丘之战中的冯搴。他的状态实在太坏。负伤饥馑还是其次,最严重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支撑着将百姓安全领进城内,他便颓然倒下了。昏昏沉沉地病了五六日,一醒来便是惊悸嘶喊。直到前日才稍稍清醒了些。他还认得沈遇竹,慢慢述说了一些前因后果。原来首阳岭一败后,他虽侥幸未死,却始终自认为是齐军战败的罪魁祸首,满心只想着死守棘丘,殉国以偿。半途上却被同门师兄找到,极力阻拦,劝他保全有用之身,继续报效国家维护百姓。然而冯搴万念俱灰,自觉无颜面对国人。师兄百般劝说无效,终于自怀中掏出一枚令牌,说道这是矩子的命令,才教他苟延下一条性命来。
  雒易一怔:“怎么,墨家矩子竟也参与其中?”
  沈遇竹沉吟道:“墨家以‘非攻’为圭臬,反对不义之战,参与其中倒不稀奇。不过,我总觉得这次五国联合攻齐,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譬如首阳岭一战,不知究竟出自谁的手笔?敌军之中,定然有个运筹帷幄的谋主,而我们至今却未能探得一二。”
  雒易微微冷笑道:“这不费吹灰之力杀敌百万的奇谋巧智,不出意料,正出自于你某位同门,甚或……”
  他注目沈遇竹,一字一句道:“某位师长。”
  沈遇竹所言,雒易早有察觉,然而连日派人刺探,却始终无功而返。唯独能掌握到的,便是对方横空出世,却深孚众望;不但纵横游说五国联合攻齐,更被尊为谋主,奇计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占了齐国七十余城——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威望和才智?
  沈遇竹慢慢长出一口气,垂着眼睫一笑,是隐然已有答案却终究不愿承认的神色。雒易微笑看向他:“你怕了?”
  沈遇竹轻轻一笑,应道:“有一点。”
  然而他的神态十分坦然而雍容。其时他们正在一株木樨树下,微风拂过,木樨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沈遇竹下意识地举起衣袂遮在雒易头顶,自己却被碎细花瓣落了满头满脸,倒惹得雒易失笑道:“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当真被花砸伤!”
  沈遇竹伸手摘拂着自己发间肩上的落花,赧然一笑,并不言语。雒易含笑望着,道:“走开些罢,风一起,这花没完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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