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拈着棋子,冷冷道:“我押下了一双腿,可不是打算只在这儿养老的。”
羊舌宇只得噤声不语。然而他眉宇深锁,显然是对雒易的决定十分忧虑。自罹遭髌刑之后,虽然多方延请名医叩诊治疗,到底不能令雒易的双腿复原如初——稍一站立,便是拆骨剧痛、冷汗涔涔,出入行走都需要乘坐轮椅、仆役搀扶,羸弱得连一个孩童也不如。然而,即便是誓死追随雒易多年的心腹,羊舌宇也从不见雒易对此节谈论过一句,他的神色语气,仍旧同旧时一般的镇静从容——惟其如此,更让羊舌宇心底隐隐不安,多方暗示劝慰雒易回转绛都雒氏,待养好病躯再徐徐图之。当然,回报他这一片惓惓忠介的,只有雒易漫不经心的敷衍而已。正在此时,齐君却颁布了出征的敕令,号令一众贵族将领奔赴棘丘,增援前线。名单之中,竟有在齐国名不见经传、不良于行的雒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齐国太后和钟离春两强颉颃,彼此试探牵制的产物,何以雒易仍旧要以身犯险,甘愿去做当政者的替罪羊呢?
雒易落子方定,抬眼正看见羊舌宇忧心忡忡的神色,反倒笑了。“阿宇,”他指着眼前将败的棋局,微笑道:“你也觉得这一局没有丝毫翻盘的可能吗?”
羊舌宇轻叹一声:“恕臣驽钝——”
“你并非驽钝,只是当局者迷而已。”雒易淡淡道,伸出手去,将棋盘上下翻转了过来。
羊舌宇一怔,但见一瞬之间,胜败逆势,心中怦然一动,抬头望向雒易的眼睛。
临淄往西北方向二百里,渡过泲水和徒骇河,便是深陷五国围攻而岌岌可危的棘丘城。黎明时分,棘丘大夫冯碱在城墙上焦虑不安地来回搓手踱步,再一次踏上墙沿跂踵而望——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数里之外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沙尘。他犹自不敢相信,使劲挤着眼睛望了半刻钟,禁不住大喜若狂地一声大吼,拼命地拍着身旁侍从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喊道:“来了!来了!”
侍从吃力地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忙不迭道:“大人!担心点脚下——”
冯碱推开侍从,一跃而下墙沿,撒腿便往城下奔去。久经围攻的棘丘城已然破败不堪,夯土的城墙上布满了凹陷的洞眼,裸露出内部枯瘠的荆棘。伤残的兵士们合力拖着战友的尸首,往雉堞上丢去;黯淡的角楼下零零落落蜷缩着逃难的流民,一个齿牙尽落的老妪正和年幼的孙儿分吃一块发霉的馍饼。连月以来凄惨颓丧的场景未曾改变,但是冯碱的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欢快明朗——他直奔向东城门,一路高喊着:“援军来了——快开城门!快!”
守城兵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城门打开,把血迹斑驳的鹿砦拖到两侧。冯碱一面命令粮官开仓抚恤伤兵难民,一面令城内幸存的所有官员、小至轨长尽数整装来候。他们在雾气未散的黎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援军的先行部队招展着猎猎旗帜,姗姗而至。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扶起了长跪在城门前的冯碱。
“棘丘大夫,请起罢!”将领搀着他的手臂,亲切道:“您以一座危城、六千兵卒与五国强兵相持二十余日,大挫敌军气焰,功勋卓著,国君嘉勉有加,特令我等前来增援……”
后半截抚慰之辞冯碱已然听不太分明,他吃惊地望着将领除去头盔后的脸庞。杏目桃腮,皓齿朱唇,这竟然是一位正当年华的女将。
对方轻咳一声,冯碱这才反应过来,自觉失礼地收回目光,低首拜谢道:“姚将军言重了!守土抗敌本是吾辈分所当为。何况忧患未除,冯碱怎敢居功?请将军入内洗尘整顿,稍后一同静候剩余的三队援军……”
姚懿沉吟道:“事实上,仅剩两军未曾抵达。三日前,我麾下骁果军与雒将军麾下虎阚军在徒骇河畔偶遇汇合,一同……”
冯碱一怔,抬眼望向眼前的大军。先前匆忙一顾,原来与姚懿齐头并列的是一辆桐漆轺车,旁侧早已有步卒小跑着推了一辆轮椅过来。冯碱心中隐隐不安,待看到侍从搀扶了一人从轺车上下来,又坐在轮椅之上时,他心中顿时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五味陈杂,倏尔莫知所措了。
他往姚懿脸上看去,这位女将面上却是波澜不起、熟视无睹。显然,与这样毫无武力的人共列统帅,对她的自尊心是不小的冒犯,但她的涵养将其收敛成了克制的漠然之情。倒是那名将领从容不迫地迎着众人或惊愕、或失望、或讥嘲的眼神近前来,神情自若地与二人叙礼。他的言语精炼,辞令亦无甚出彩之处,唯独他扬起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交谈时短暂又凌厉地扫一眼冯碱之时,总能让他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精明强悍的气息——某一类习惯隐鳞匿彩、却善于窥探他人的人所特有的气息。然而还未等冯碱探究清楚,远方忽然人马大躁,兵戟锵然之声遥遥传来,扬起一片漫天沙尘。
冯碱骇然道:“是敌军——?”
姚懿机变极快,握起缨枪飒然跨上骏马,喝令手下将官传令严阵以待命。待放目望去,远处穿着齐国兵卒装束的斥候策马奔来,一面挥着旗帜大声呐喊着什么。她醒悟过来,蹙眉道:“并非敌军,是……前来增援的摧嵬、训武两军。”回头望时,手下的骁果军乍然受惊,阵型已然有所错乱;再看向一旁的虎阚军,却是方寸不乱,纹丝不动,兵卒玄甲端凝如沉沉乌云,竟无人因突如其来的乱象而行差踏错一步。
她又惊又疑,望向轮椅上的碧眼将军。对方只是泰然端坐,神色不动地望着远方鼓噪而来的军队。执摧嵬军帅旗的是个手持长戈、铠甲鲜明的壮年男子,胯下龙驹佩银铠、束漆革,神骏异常,嘶鸣时扬起前蹄足有一人多高。但见他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旁侧的侍从身上一丢,望着城门前众人,哈哈大笑道:“紧赶慢赶,想不到竟落在了女人和残废后面!”
冯碱闻言大骇,望向身畔的姚懿已是勃然变色。而轮椅上的雒易却不见愠色,甚至含笑道:“白马银甲、号角百里,如此排场,想来这位一定是在有殽一役中斩敌首万数、溃敌军三十余里的乘栎将军了罢?”
乘栎眼中一亮,笑道:“你这个残废的眼力倒是不错!”他上前几步,惫懒笑道:“可是忝为数万兵众之首、和我这样的天之骄子并肩同列,岂不是太自不量力了吗?”他满脸猎奇神色,绕着轮椅走了几圈,啧然有声,指点与随扈说笑道:“哈哈哈,奇巧淫技,竟至于斯!”
冯碱与姚懿对视一眼,面上俱是不以为然之色。雒易夷然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望着乘栎。但见他兴致一起,竟挥舞长戈、极具侮辱性地敲打着木轮椅背,乐不可支地笑道:“告诉我,你打算怎么上阵?请人推着这玩意儿——冲上去碾死敌军吗?”
他麾下的将官爆发出哄然大笑。却见雒易伸手将乘栎雕镂精美的长戈握在掌内,不卑不亢回应道:“我听说为将者,智为始,仁次之,勇更次之。善战者运筹帷幄之中,可决胜千里之外,想来不是一定要在战场上亲自蹈白刃、翻跟斗,同麾下的兵卒武夫争竞斩敌首级之功的罢?”
乘栎笑道:“你倒是巧舌如簧,若我帐下有虚位,还真想聘你做个策士……”一面说着,一面想要抽回长戈,谁知一挣之下竟不能得手,只觉一股大力自戈上传来,径直拖着他后跌去,若非他及时沉腰凝神以抗,当真要踉跄一步,当众翻个跟斗不可!他骇然一顾,只见姚懿已在身侧,按着戈柄,沉声道:“乘栎将军,大家衔命共进,同仇敌忾,自当以共御外敌为首要,何故要蔑辱同袍、阋于墙内呢?”
戈上的大力骤然消弭,乘栎稳住身形,愕然盯着姚懿,忖道:“想不到这芦柴杆儿一样的女人竟有如此膂力!”
姚懿蹙眉看着这狂妄轻浮之人骤然敛容正色,正自莫名其妙,却闻一阵急促马蹄声自阵后传来,有人冷冷道:“紧赶慢赶,没想到竟落在了一个蠢货后面!”
若非不合时宜,一旁的冯碱当真要笑出声来。却见最后一支援军——东门琅麾下的训武军也已高举帅旗、逶迤而来了。为首的将领“吁”的一声勒马驻足,居高临下昂然而视。他生得一双白多于黑的下三白眼,眉骨棱棱,顾盼之间锋芒毕露,既不下马,也不叙礼,转头注视着一旁的雪白龙驹,道了一声:“可怜!”
乘栎眯眼道:“瞎子,你说谁可怜?”
东门琅充耳不闻,自顾自嘲讽起那匹纯血良驹,道:“终日被一个蠢货骑在胯下,这头畜牲竟然还未发疯!我只是和那厮同路而行了小半日,已觉得恶臭扑鼻,几欲昏厥了!”
乘栎笑嘻嘻反唇相讥道:“要不怎么说瞎子你连畜牲都不如呢?”
东门琅冷冷望着乘栎,道:“你说谁是瞎子?”
“哎呀,失敬、失敬!”乘栎矫揉造作地敛衽作揖,嬉笑道:“这大半日和将军随军同行,却不见将军高抬贵眼看我一下,我还以为将军不幸得了什么目不能视的隐疾呢!”
冯碱扶着额头,听着这两位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弟竟如顽劣学童一般你来我往、互逞口舌之利,只觉得自己多日抗战未得好歇的脑袋一阵阵发疼。好容易和姚懿一同打圆场、安抚二人偃旗息鼓,这才领众将依次进城,各自扎营安顿,谁知短短途中,东门琅的骑兵又冲撞了乘栎的仪仗部,二将各自回护,终不免摩拳擦掌、揎拳掳袖,相约一同到演武场“切磋比试”去了。姚懿望着二人冷笑连连,也向冯碱告辞,自去整顿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