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未必是胡言乱语。”一个自诩见多识广的年长者应声道,“我曾羁旅临淄,听人描述过无盐夫人。这位夫人嘛,治国理政确有德行,可那副尊容就……呵呵,否则,何以当年微贱之时,年逾四十,仍未能出嫁呢!”
他颇自重身份,不肯往下说,但这一停顿,也足够性好猎奇的听众们浮想联翩一番了。传闻这位夫人生得凹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丑怪异常。当年公子无亏之所以立她为后,除看重她的才干,也是有意彰显励精图治、不近女色的令名。
“然而,齐君无亏的身体一向羸弱。他登临君位近三年,后宫始终未曾诞下储君。近日来更多次传出缠绵病榻的消息……”有人摇头叹息,道,“无亏一旦不治……齐国——又将大乱了!”
话一至此,众人才明白,齐君期盼子息的迫切之情,不啻于大旱之望云霓;对齐君夫人的“荒淫”行径,在鄙薄不屑之外竟又增添了几分同情。
斗谷胥一面风卷残云地扫荡着食物,一面支愣着耳朵听着,十分着慌地转过脸:“这下糟啦!”他低声道:“主子怕是被那个什么无盐夫人给掠走啦!”
雒易目不他视,沉着地切着肉脯,从容道:“市井风传,不必尽信——何况,钟离春能看上那个一无是处的沈遇竹?呵呵,她又不瞎!”
斗谷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疑惑道:“不对啊!你也不瞎啊!”
“……”
雒易在心头反复默念了好几遍“童言无忌”,这才舒然微笑道:“放心罢!若是单纯的脂粉陷阱,以沈遇竹的能为,真想脱身逃出,何费吹灰之力?说不定——”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第二只锦囊,一点也不生气地“呲啦”一声撕成褴褛,粲然笑道:“他是乐而忘返,正享受得紧呢!”
斗谷胥被他的森然笑意激出了一个寒噤。却见雒易从锦囊里取出第二张绢条,读罢微一怔忪,脸色几番变幻,便不再言语了。
斗谷胥探头一看,认出上面写着“记得上药”四字。
二人从饭馆离开,回到马车前。雒易一头扎进车厢,将沈遇竹临走前留下的伤药翻了出来,捏着那只小小的白玉瓶发愣。
那夜二人的荒唐还历历在目。其实易地而处,沈遇竹如何将过去折辱锱铢必较地一一施还,雒易早做好了觉悟。他自有练就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愈是困窘狼狈,愈是能若无其事,喜忧不露——哪怕那夜过后,沈遇竹乘势横加讥讽,多做一番羞辱,他也有信心能冷静应付过去。
但他却没有料到,沈遇竹竟会单刀直入地问及他血源亲族之事。沈遇竹到底猜到了几分?他又将以何等心情面对自己的身世——面对雒易?
在雒易看来,他们的仇怨结得太深了。他几乎毁了他的一切。这三年多来,自己没有给予他任何欢情融洽的时刻,最后还那般刻毒冷漠地恶语相向。可为什么他不向他反击丝毫的恨意?难道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种未经证实的可能性,便足够让沈遇竹将所有的折磨和屈辱都一笔勾销?——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么蠢的人!被那般刻薄地对待,还满心记挂着叮嘱他“用餐”“服药”这般琐屑之事!
雒易心道:“沈遇竹,你说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何尝又能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他攥着瓶子,咬着唇,阵阵酸懑涌上心头。解了衣衫,老老实实将伤药敷抹尽了。
用尽了膏药,他才发现那只玉瓶里比外观看上去浅了许多。他略一沉吟,将瓶身击了粉碎。
潜藏在瓶底暗格的一只扳指落了出来。莹澈幽黑,似玉非玉,托在掌心十分沉实。雒易举在眼前,迎着日光望去。在扳指的内侧,正镌着一个古体的“卓”字。
第46章
每月逢十,是公孙卓心亲自听讼察狱的日子。和高坐堂皇、中庸而厌讼的世家子不同,公孙卓心最为尊崇的是有“法家先驱”之美誉的管仲。他为政践行“宽猛相济”的圭臬,铸刑鼎、明谳事,简礼从俗,一断于法。持政六年来,卓有政声,被誉为郑国之璧。
所谓能者多劳,直到日偏西时,公孙卓心才乘着蹇马敝轩打道回府。一在宅前看到那个颀长身影,公孙卓心不由一怔,喜不自胜地径直迈下车来,大步趋前唤住对方:
“沈师弟!”他兴奋地握住青年的手,笑道:“你——你怎会在此?”
沈遇竹微笑道:“卓心师兄,别来无恙?”
他自承是为赴上巳节而来,途经郑地,歆慕师兄执政有嘉名,特来登门聆教;又问候公孙卓心出仕多年、一向可好?公孙卓心其实只长沈遇竹一两岁,但是入学既早,性情又极伉爽老练,一向最肯照应同门,素来为沈遇竹所敬爱。姬姓贵族一贯多礼,公孙卓心一面温和而亲切地与他寒暄了良久,含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感慨道:“多年不见,师弟出落得愈发深沉了——来!我们师兄弟久别重逢,正该好好叙上一叙!”
于是公孙卓心吩咐下人设宴置席。师兄弟饮酒唱酬,融融泄泄,天南地北地清谈议论。酒过中巡,沈遇竹才像临时起意般的,谈论起了那桩街闻巷议的“劫案”。
“竟有这种传闻?”公孙卓心置身事外地笑着,“遇竹,你怎么看?”
“市井风传,逐怪猎奇,本不足采信。我不肯相信以钟离师姊的才智,要走这样一步拙劣的棋?莫非齐国的局势,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公孙卓心握着酒卮,神色转为肃然,道:“危若累卵,如履薄冰!”他轻叹一口气,“遇竹,你若继续往东走,便会发现在齐国繁荣浮华的表象之下,人心惕惧猜疑到了什么样的境界——许多人已经在议论,齐桓公死前的诅咒,怕是要再一次应验了!”
二十多年前,病重的齐桓公被宠信的竖阉小人虐待致死。众公子们为争夺君位,迟迟不替先父发丧,以致齐桓公的尸身摆在富丽堂皇的寝殿之内独自腐烂。夏历十月的寒冷时节,白花花的蛆虫将桓公的尸身咬蛀得千疮百孔,更蜂拥而出,径直淹没了殿前丹墀,盈鼻恶臭,累月不散!那一幕可怖的场景,想想便叫人毛骨悚然。齐桓公一代雄主之尊,竟落得如此下场,怎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其英灵若有知,又怎能不怨愤难平?故而不知何时开始,齐国便开始流传一个诡异的传言,讥讽诸公子大可不必汲汲于争位。桓公诸子俱可配七鎏玉冕,得享君位——直到诸公子接二连三的自相残杀,世人才明白,这“得享君位”的背后,是荣华富贵瞬息化作梦幻泡影:不出几年,继位的齐君便会惨死于同胞手足之手,不得善终——齐国近二十年的兵燹祸结,由是开启。
回想起数年前的齐国战乱,战火一度波及到了毗连的郑国。自临淄逃难而来的齐国难民们那残损的肢体,痛苦的面庞仍然历历如绘。公孙卓心喟然叹息,摇头不语。
“这个传言我亦有所耳闻。”沈遇竹质疑道:“可是,无亏已然是桓公最后一个子嗣,齐国的乱局,不该终结了吗?”
“关于这点,暗中一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公孙卓心低声道,“当年齐宫内乱,桓公的最后一任嫡妻姿硕夫人从宫中逃走之时,已然身怀六甲。数年之后,她独身一人被迎回齐宫。有人询问,她却说诞下的公子已在流亡的过程中夭折了……假若那个孩子未死,迄今也已二十三岁了罢。”他顿了顿,用一种奇异的轻快语调戏谑道:“正是年富力强,足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年纪啊!”
沈遇竹大笑起来:“师兄说笑了!”他为他斟满一觞旨酒,不疾不徐道:“当年那个孩子——假若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的话,他远离权力中心也已二十多年,即便重返临淄,又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譬如一点火星,若是落在湖水里,瞬间就会熄灭;但若是落在一片秋燥的山林里,恐怕就会燃起一阵势不可挡的燎原大火。”
沈遇竹沉吟道:“师兄所指,有人会利用这个桓公孑遗大做文章?”
公孙卓心慢悠悠将酒浆一饮而尽:“师弟不妨想想,当今齐国,谁最期待这个变数的出现?”
“齐国二十年内乱,大收渔利的便是把持朝政、趁乱揽权的相国崔杼一党。三年前他远赴卫国迎接柔心弱骨的公子无亏回国为君,怀着的——莫非就是这一副以国君为傀儡、操控大局的心思?”
“不错。然而无亏外柔而内刚,钟离春在他的支持下锐意除弊,回揽君权,齐国的局势一天天脱离自己的控制,崔杼一定暗自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吧?”公孙卓心抚着下颌沉思道,“这样想来,无亏的缠绵病榻,乃至后宫迟迟未诞下储君,也许——并非仅仅是由于天意呢。”
为人君者,竟连自己的寿数和子息都无法保全,莫怪乎公孙卓心评价“如履薄冰”四字了。沈遇竹暗忖,连并着在各国茶聊酒肆出没着的、那些传播消息诋毁钟离春的游士,恐怕也与崔杼一党脱不了关系。思及此处,他不禁轻叹道:“看来我此番东行,是免不了偶遇一些魑魅魍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