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前倾上身,凝视着女子投射在帐幕之上的漆黑剪影:
“不是吗?姿硕夫人?”
灯线“毕剥”轻响,露出荧荧的一点红心。帐内静水无波,女子转腕引开长线,在鲜红唇间细细咬断,这才笑道:“在齐国,难道仅有一位‘夫人’吗?”
“您是在暗示‘无盐夫人’钟离春吗?然而如今齐国的权相崔杼日日催逼,无亏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钟离春挑这个时候离开临淄、泛舟五湖,未免太悖于常理。但如果是孀居深宫的齐国太后,只要遮掩得好,即便避不见人几日,也不至于引起他人的怀疑——顺道假借‘无盐夫人’的名号,引发江湖市井的流言蜚语,诋毁钟离春的声誉,正可谓‘一石二鸟’了!”
夫人轻叹道:“我听说沈公子与钟离春有同门之谊,想来亲疏有别,厚此薄彼,也是在所难免的吧?”她不予辩驳,显然已承认沈遇竹的推论。但是嗓音中那一股温存哀婉、几近于自怨自艾的柔媚之情,却很难让人继续咄咄逼人地往下严词诘问。
沈遇竹顿了顿,缓和却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不错。因此若期望沈某做出伤害同门之举,还是请夫人免开尊口了。”
夫人又道:“虽然如此,我胆敢请公子指教:青岩府出仕数十人,在学者百余人,遍布齐楚秦晋吴越诸国,各为其主,难免有攻讦谤讪、同室操戈者,对不对?”
沈遇竹道:“夫人此言差矣。君子群而不党,和而不同。为了心内所抱持的‘道’,青岩府诸门生争鸣竞逐,互不相让,是再寻常不过之事,既非攻讦谤讪,亦非同室操戈。”
姿硕夫人紧随其后,道:“那么彼此政见不合,纵有龃龉冲突,也绝谈不上‘伤害同门’了,对不对?”
沈遇竹被对方的话锋所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夫人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何不一逞所学,建功立业,以彰显青岩府的美名呢?”
沈遇竹摇头笑道:“夫人舌灿莲花,沈某诚服。只是夫人可知沈某心中抱持的‘道’是什么?”
“愿闻其详。”
“沈某天资驽钝,胸无大志,不幸身处汤汤乱世,毕身所愿,唯‘抱诚守真,苟全性命’而已。在我看来,高官厚禄,不过役心之锁;厚汤精脍,不过烂肠之食;靡曼皓齿,不过伐性之斧,曾不知富贵荣华于我何所加焉?——想必我这样乖僻而不识时务的‘道’,夫人决计难以苟同吧?”
夫人笑道:“恰恰相反。公子,我很喜欢你的达观。天下人若有你一半的知足常乐,又何至于有当今乱世。道德经有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取天下。我倒觉得公子这般心境,颇有问鼎天下的气度呢。”
沈遇竹寒毛倒竖,欲说还休,只能一声长叹。
“公子何故叹息?”
“我在想这江水滔滔,不知道够不够我洗一洗耳朵?”
夫人忍俊不禁,道:“公子明事理识时务,断不至于效仿许由那般愚人,坚辞天下而不受的吧?”
“愚人吗?我倒以为,汲汲于身外之物的人更加痴愚可笑。夫人不见商汤周武虽则富有四海,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得一日潇洒。人君为天下表率,一举一动,堂皇于世人眼前,吃了几碗饭、临幸了几个姬妾,都被史官详注、登记在册,啧啧,和裸奔何异啊?心有所好,也只能深藏不露,不能表现出丝毫偏私,否则不是成为佞臣投其所好的把柄,就是成为忠臣以死相谏的口实。人生如此,有何乐趣可言?如此兢兢业业到一命呜呼,所谓‘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权贵贱民,不都同是一抔黄土么?即便有彪炳千秋的盛名,也只是寂寞身后事,死后无知无觉,什么也享受不到了。”
“夫人,”沈遇竹前倾上身,微笑道:“由此看来,我若受了夫人的‘天下’,才是愚不可及之人吧?”
夫人寸步不让,笑盈盈道:“公子只见其一,未见其二,竟将天下视若毒蝎猛虎,避之唯恐不及,何其狭隘也?”
“哦?敢问我所未见的是什么?”
夫人道:“你莫非没看见这艅艎之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哨,剑甲昭昭,公子,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摆设吧?古语有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你既然如此重视自己的生命,就应当做出最有利于保全它的选择,一味冥顽不灵,招致了不可预知的后果,岂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难道说,公子不愿隐没于区区之木、蕞尔之土,却一心想要葬身在这广袤无垠的汪洋之中?”
她胜券在握,盈盈笑道:“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你是一个多大的变数!我怎能让你走向钟离春?因此,即便你执意回避,反复推脱,但是我仍要问出这个问题——”
“公子——”夫人声声切切,柔顺温婉,简直是一位在询问新作羹汤滋味如何的良母:
“若我以天下赠君,君将何如?”
沈遇竹哑口无言,紧紧抿住了嘴。夫人在帐后笑道:“公子何故又不说话了?”
他道:“夫人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恫之以刀锯鼎镬,沈遇竹敢怒不敢言。”
他顿了顿,颇不甘心地问道:“然而,沈某仍是有一事不明——您何必一定要找上我呢?”
“哎呀,你!”夫人举袖掩唇,忍俊不禁道:“你听到姑娘们称我为夫人,却没听到她们称你为公子吗?”
沈遇竹微微一怔,忽然想起,和“夫人”一词同样,“公子”如今逐渐演化成对青年男子的敬称——但在这个词的本意,表示的是诸侯的亲生子。
第48章
姿硕夫人被桓公立为嫡夫人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她和骊姬一样,传闻拥有惑乱人心的美貌。她们同样身处异国,面对国君已成人得势的诸公子,处境孤立无援。但姿硕夫人的不幸之处在于,其时齐国正显露出盛极将衰的征兆:管仲已死,佞臣当道,昔日九合诸侯的霸主桓公已然垂垂老矣,无力给予她长久的庇护。姿硕夫人尚且来不及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就卷入了诸公子争位的乱局之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仓皇逃出临淄。此后数年,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女人如飞絮飘蓬,身不由己地随浪潮沉浮着。
“为躲避诸公子的追杀,我一度流落民间,又多次乞食于曾归顺齐国的汉阳诸姬。那些年来,我无权无势,唯一可凭借者只有桓公遗孀的名号,过得是一种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无意隐讳,你也尽可想象——”
这并不难理解。比一个落难的贵妇人更不幸的,是一个落难的美丽的贵妇人。尊贵使她不能贬低自己的身份,自甘于贫民百姓的生活;美貌又让她不能拒绝他人的觊觎,一切故作矜持冷淡的姿态都不过是徒劳。时至今日,市井还风传着当时姿硕夫人与诸侯王室之间各种匪夷所思的艳闻。然而据当事人所说,那些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无奈之举。
她的声音几近低不可闻,与其说是在讲述往事,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种状况下,我连自保都无余力,遑论保护襁褓中的婴儿!或许是我前世造了太多冤孽,诸般不幸,止于自身还不够,更降临到我那两个无辜的亲生骨肉身上——”
“且慢!”沈遇竹遽然一惊,打断道:“您说‘两个’——?”
夫人的剪影在帐幕上滞了一瞬,“不错!”她轻声道:“当年我逃出齐宫,所怀的……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沈遇竹霍然站起身来,语无伦次道:“这、这怎有可能——?”
姿硕夫人道:“……那一夜叛军紧追其后,山路颠簸,侍卫接连死伤,我九死一生逃出死地,却……不幸遗落了其中一个婴孩……”
夫人语近哽咽,低声道:“依照当时情境,我料想他一定不幸丧生于叛军之手了。我悲痛欲绝,若非怀中仍有一子尚需哺育,真欲一死了之。我虽然逃出升天,但是身无长物,又不敢抛头露面,只好带着幼子在乡野隐姓埋名,好歹过了几年穷苦而平静的日子……”
沈遇竹听着夫人哀哀泣诉,想到这对贵胄母子流落乡间,短衣少粮、穷困拮据,还不得不东躲西藏,终日提心吊胆,唯恐被人发现行踪,心中不由一阵酸涩,心道:“他说他最恨穷困卑贱,原来是因为童年时有这样颠沛流离的经历。那个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大概在青岩府师父的羽翼之下,过着衣食无忧、纵情书册的日子吧。”
又听姿硕夫人道:“……谁料天不见怜,不过几年,我们母子的形迹被人发现,又被当地村民绑缚献给了当地国君。那小国的国君贪财慕势,一心想要用我母子向齐王换取金银财宝。我假意敷衍,对他说:‘国君,你的算盘打错了!齐王视我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是向齐国暴露我们的行踪,非但寸缕不得,反而会招致齐国的追杀灭口,请国君三思!’谁料他笑道:‘夫人莫要欺我。齐王视若仇雠的可不是你,而是你身边的小公子。前任齐王虽然在夺嫡之战中不免和兄弟们白刃相见,只因为最后能妥善地收敛安葬桓公,尚且得到了‘孝’的谥号。当今的齐王想必是很愿意见贤思齐,迎回父亲的嫡夫人好生供养,以博取‘纯孝’的美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