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道:“有人告诉我,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何况,今天我已经遇见了太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他诚恳地说:“我现在只想回家。”
哪怕回去之后发现斗谷胥睡得像只猪,决素又开始怂恿他在自己的妓馆里挂牌接客,而雒易仍旧想一掌劈死他。
他归心似箭的表情是如此真挚,少女的神色也变得十分感动。她温柔而怜悯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今日,你哪儿也走不了。”
第45章
斗谷胥吵得像只鹅。
雒易在厢房里调息,他在外面“叩叩”敲着门板;雒易躺在榻上养神,他爬上树枝头伸着脖子冲着窗内叫嚷。他穷追不舍地围着雒易打转儿,眼泪汪汪地追问沈遇竹去哪儿了。雒易被烦到动了杀机,想要灭他的口,他逃起来又像兔子一样快!
这蠢鹅竟深谙“敌进我退,敌疲我扰”之术,吵得雒易不能得一刻清静。雒易不胜其烦,趁夜色潜出妓馆,藏在郊外河边一只扁舟上,摇橹至江心,企图抓紧时间囫囵睡上一觉。却想不到斗谷胥竟能掘地三尺将他找到,像是一只最熟水性的鸭凫,横渡了大半江面,湿淋淋地扒上他的船头,眨着一双水滴形的大眼睛:
“主子已经两天一夜没回来啦,”斗谷胥可怜巴巴地呜咽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可把我饿坏了!”
雒易实在不明白,沈遇竹久出不归和斗谷胥蓬勃的饿意到底有什么联系?难道斗谷胥是靠吃沈遇竹度日的吗!
“我怎会知道他去哪儿了!”雒易上天入地均无法可想,一翻身坐起,暴躁道:“你饿了自去找老板娘投喂,和我搅缠什么!”
“决素姑娘再三交代,要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可你从来不肯按时用餐,害得我只能陪你忍饥挨饿……”斗谷胥黯然神伤,泫然欲泣。他当然不能体会雒易心烦意乱、不肯抛头露面的心情。只是五脏庙里敲锣打鼓地造着反,让斗谷胥大为苦恼。“对了!”他终于想起一事,兴奋地在衣襟内翻找起来:“差点忘了,主子临走前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他说,当你想发火的时候,就拆开一只看看罢!”
雒易捏着他递给的三只锦囊,冷嘲道:“我一天起码要发三十次火。只给三只锦囊,怎么够我拆?”
“那你就省着点儿发火嘛!”斗谷胥理所当然地说。他满脸拳拳关爱之色,道:“主子说过,怒极伤肝,发火对身体不好的!”
“……”雒易无言以对,放弃和斗谷胥沟通。拆开了第一只锦囊,发现其中只有一张绢条,写着四个字:
“好好吃饭。”
后面还贴心地附注了一行小字:“喂饱斗谷胥”。
雒易气极反笑,拽起斗谷胥风驰电掣冲回妓馆,推开决素的房门,把人往地上一丢,朝端坐绣榻的美人命令道:“喂饱他。”
决素伸着纤纤五指,正往指甲上染丹蔻,懒洋洋道:“小沈失踪了,没看到我正忧心如焚吗?哪儿来的心思开炊呐!”
“就是!”斗谷胥一翻跟斗爬起,委屈地控诉道:“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乱说话把主子赶走了!”
雒易冷冷道:“我让他去死他就真去死了?我让他把解药给我他怎么没给啊?”
决素掏出一只瓷瓶丢了过去:“喏,他走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解药。”
雒易:“……”
决素长长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不甚哀伤的神色:“小沈性婉而从物,柔心而弱骨,是我见过最单纯的孩子。他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想着和你多多亲近,岂料被你那般恶语相向……唉!这孩子心肠又软,心眼又实,受了这等刺激,一定痛彻心扉、伤心欲绝。说不定此刻正如受伤的野兽在山林里狂奔……”
斗谷胥接口道:“被人一叉子扎死了。”
“也可能如迷途的羔羊在闹市中徘徊……”
“被人贩子拐走了。”
“有可能已举身赴清池。有可能已自挂东南枝。”
斗谷胥道:“有可能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累死了。”
她转向斗谷胥:“你说惨不惨?”
斗谷胥道:“太惨了。”
决素道:“简直是惨绝人寰。”
雒易听着他们兴致勃勃一唱一和,终于忍不住长身立起,喝道:“斗谷胥!咱们走。”
决素一怔:“你这就走了?”
雒易冷道:“怕斗谷胥学坏。”
决素瞠目结舌,翻了翻眼皮,微微冷笑道:“我真怀疑是我看走了眼。你怎会是那个人的亲生子?论才情你不及他十分之一,论容貌你不及他百分之一,论风度就更差了,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雒易毫不受激,淡道:“可见苍天有眼。”
决素挫败地叹了口气:“你当真不想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
雒易顿了顿。“……不。”他不自觉攥了攥拳,“那没有任何意义。”
说罢,领着斗谷胥迈出了门。
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番,雒易才万般勉强地领着斗谷胥来到了镇上最大的饭馆里。自郑国上卿公孙卓心执政以来,国势政通人和,欣欣向荣,市镇里摩肩擦踵,行人如织,繁盛竟不逊于绛都、临淄等大国华都。
二人迈进饭馆,雒易挑了僻静的座位刚刚坐下,便有跑堂过来招呼,殷殷切切地抹桌斟酒,又问要点什么饭菜。
雒易道:“羊羹二鼎,豚肩三斤,豆饭三斤,霍羹两簋,炙鱼、莼蔬、醴酒,都上二人份。”
斗谷胥眉开眼笑地听着,喜不自胜地向眼前新的衣食父母撒娇道:“谢谢阿卷!”
“……”雒易遏制住自己开杀的冲动,和颜悦色道:“别那么叫我。”
斗谷胥清脆又甜蜜地答应了,喜气洋洋地从筒里抽出一双竹箸,看着跑堂记了菜色正要离开,这才困惑道:“哎?你自己不点些吃的么?”
“
……”雒易这才明白为何沈遇竹要特别叮嘱他喂饱斗谷胥。此畜天赋异禀,竟真有个直通东海的胃!雒易屈指在桌案上叩了叩,及时唤住了还未走远的店小二:“……刚才点的,依样再来一份。”
顾客虽多,上菜却不慢。斗谷胥眼含热泪地望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肉羹,揸起一双长箸,整个头埋将进去,像只拱槽的马那样呼哧呼哧大快朵颐了起来。这肉脯特用酱酢、蒜泥、韭叶腌制过,十分入味,时令莼蔬与河鱼更是鲜嫩爽口,不仅能充饥果腹,更能犒慰舟车鞍马之辛劳。故而这间食肆客流不息,人声喧闹非常。
邻座上正有三五汉子在饮酒啖肉,其中一个渔人高声争辩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白衣小姑娘牵起那后生便往江上跑了,足不履地,跑得好快!一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你灌多了黄汤,还在发昏呢!”同座的伙伴毫不容情地讥笑道,“哪来这么彪悍的女娃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人?你怎不说你遇见的是江里的鱼精!”
“我信!”另一个衣饰浮华的少年越过众人,指着渔人道:“我且问你,那姑娘是不是齐国口音?”
渔人回忆道:“听你一说,倒真像是!怪哉,齐人来咱们郑地作甚?真是劫匪人贩子不成?若是,得赶紧派人通传卓心大人才是!”
“你们有所不知,这种劫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少年矫揉造作地摇了摇纸扇,以高深莫测的口吻道:“这件案子,公孙卓心早就知道了。但他不敢管——也管不了!”
据少年说,自今年开春以来,多地都有人口离奇失踪的事件发生。最奇异之处在于,失踪的不是稚子弱女,而全是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东邻有个痴子,生得魁梧俊美,失踪了多日之后,竟然去而复返。有人问询,他回答说,那日他在街上偶遇一个手挎花篮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娇滴滴地请他替自己提一提重物。他欣然应允。又被少女延请到家中设宴招待。他喝了一口少女递上来的酒水,便人事不省。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塞到车底,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水路。重见天日之时,已置身于一处金碧辉煌的仙宫华殿,众多美艳仙子拥簇着一个黑丑妇人迎了出来。
“我这是在哪儿?”痴子疑问道。
那妇人回答道:“这是昆仑仙界!”
既是昆仑仙界,眼前的尊贵女子便是西王母了!痴子不疑有他,与妇人同床共枕,昼夜欢愉,盘桓了多日。有伺候的仙娥见他痴傻可怜,悄悄将他放了出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了百里之外的齐国临淄。一路乞讨流浪,才终于回到了故乡。
众人听罢,均是大惑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又是谁?”
“你以为那掠人的是寻常的齐国人吗?那——”少年压低声线,用几不可闻的语调道:“那是临淄的贵人,执掌当今齐国大局的无盐夫人!”
无盐夫人正是齐国国君无亏的正妻。她出身齐国无盐邑,因此得名。然而以齐夫人之尊,暗地劫掠男丁做禁脔,也未免过于骇人听闻,叫人不敢置信。众人都露出了错愕神色,交口起哄道:“又是一个头壳进水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