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那年雒易奉晋侯之命前往齐国商谈联盟出兵、讨伐戎狄的事宜,偶然听闻了齐国发生的一起淫祀事件。
齐国经过桓公诸公子二十多年的自相残杀,国政日渐凋敝。三年前,昏聩**的齐侯公子商人公然夺取大夫邴歜的美艳妻子,被其弑于狩猎途中。齐人将在卫国避难的公子无亏迎回临淄,立为新任齐侯。公子无亏励精图治,特别在立贤才钟离春为夫人后,兴修水利,整顿吏治,激励工商,齐国局势焕然一新。但长期混乱造成的人心惶惶,无法一朝一夕轻易革除。特别是齐桓公死时曾有一个十分不祥的谶言,说齐桓公所生六子都将登临君位,配七鎏玉冕(成为侯爵)。而如今的齐侯只是桓公第五子,接下来岂非还有一任公子将要弑君夺位?民间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都暗自忧虑当前的清平国政只不过是暂时的水月镜花,很快又要再次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惴惴不安的氛围催生了人心鬼域,不知何时在齐国民间兴起了一种古怪的祭祀。齐国的执政们花费了大量精力才得以摧毁部分淫祀。令人吃惊的是,主持祭祀的巫觋大部分都是前朝遗民,他们多在沼泽地穴之中举行仪式,过程十分邪恶残忍,而他们所敬拜的,据传是一位人面蛇身的神祗。
“所谓神祗,恐怕正是这种古怪的长虫。”雒易道,“传闻鹤鸣丘曾是前朝的祭坛。如今想来,此处,应是那种淫祀最早设立的祭祀之所。”
沈遇竹沉吟道:“若真如此,此地不仅不会有什么取人性命的机关,还应当会有供巫觋信众出入的通道才对。”
雒易道:“不错。那种祭坛的构造颇有章法,我知道怎么该出去了。”
第31章 祭坛遗址
雒易领着沈遇竹迅速奔过狭长**,来到一处三岔口,也不细思,便择定了其中一条道路,又是一阵七拐八绕。沈遇竹紧随其后,心中虽有疑窦万千,始终一声不吭。只是越往前走,脚下愈发潮湿泥泞,阴寒之气愈重,衣裳为水汽濡湿,紧紧贴在身上,可真是难受之极。
却听雒易轻声道:“到了。”岩壁一开,眼前豁然开阔。往前一看,脚下层层土梯,一直陀螺状延伸到一个广阔无垠的深坑。深坑里矗立着数十根粗大青铜圆柱,上方围成圈形坑底粼光闪闪,仿佛是一座深色的湖泊,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湖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声蠕动着的,尽皆是之前所见的人面怪蛇!数以万计的长蛇在坑底迟缓地僵卧着,时不时有几只逡巡游动,皮颈“呼”地膨开,绽出一张惨白或青紫的阴冷面孔,仿佛在凝视着崖上的不速之客。
沈遇竹往下打了个手势,询问莫非需要亲身趟过这座“蛇湖”不成?
雒易单膝跪地,伸掌探了探地温,道:“好!此地甚是寒凉,那怪蛇大部分还在冬蛰之中。”
沈遇竹道:“这些蛇生活在暗处,目力固然退化得厉害,但对声响、气味应是异常敏感,我们……”
“不错,”雒易指了指上方的圆柱,“我们从上面走。”
两人解下衣带,束成长条,攀缘着爬上顶端。那青铜铸成的圆柱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蟠蛇浮雕,并不难攀爬,但是圆柱顶上的弧形大梁仅有四尺来宽,站在黑黢黢的高处,目力所及不过五步;下临为万蛇涌动的百尺深渊,实在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两人如履薄冰,踩着大梁缓步慢行。沈遇竹心内暗自庆幸:“倒多亏飞羽昏了过去,否则以少年人浮躁心性,真不知如何能亲涉险地而无虞?”一面想着,一面无意往下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将这深坑的轮廓看了个仔细。那大坑呈倒三角,两角延伸开去,边角十分圆滑,形状竟与女子胞如出一辙。深坑中心是个平坦突出的高台,两侧灯台内点着数盏幽碧色的磷火,赫然照映出了正中一台青铜大鼎。
雒易听得身后足音顿歇,转过头去,却见沈遇竹俯身攀着梁沿,极目往下方望去。
他蹙眉道:“你怎么了?”
沈遇竹抬起头来,额角沁出细汗,神情十分骇然。雒易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不由怔忪不安,却听沈遇竹低声道:“我……须得下去一趟。”
雒易吓了一跳,恼道:“你疯啦?”
沈遇竹神思不属,脑中胡思乱想道:“这……形状,我是见过的!当年……当年我向师父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亲手在地上与我画了这么一个图形。我还以为那是女子胞的形状,心内暗笑师父未免狡猾,天底下谁人不是生于女子胞中?却没料到,地底下却有这么一处所在,和当年师父所画图形分毫不差!如今一想,他老人家教我堪舆之术,由我择定了留命馆作为容身之所,也正是他冥冥之中的指引……想来……那……那还是我与师父所见的最后一面……”
他脑中前尘往事飞掠而过,深吸一口气,思量已定,伸手把屏飞羽自背上解下,安置在梁上,开口道:“下面不知会有什么变故。雒易,你帮我把飞羽背出去。”
雒易咬牙道:“你少在那儿自说自话!你敢把这小子扔给我,我立马推他下去喂蛇!”
沈遇竹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丹药,递到他唇边,低声道:“这枚丹药可以暂时解除之前我那药的效力。你出去后,可向飞羽质询他师父的所在。秦洧的医术高我十倍,一定能彻底解了你所受的药效。”
雒易遽然动容。他万万没想到沈遇竹竟然能将三年仇辱轻掷一旁,为自己想好退路。可看他面上郑重其事,又绝非玩笑。心内恍惚惶惑,怔怔然凝视着他,不自觉张开双唇,将抵在唇上的丹药咽了下去。
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双唇,沈遇竹心中一动,伸手抚着雒易的面颊,神色愈发迷惘困惑。这些年来他心怀鄙夷怨怼,始终未曾心平气和地细细打量过雒易的面容。此刻光影熹微,雒易锋锐的轮廓显得平缓柔和,戾气尽消,额头宽阔,碧眼仿佛转成黑色。那五官轮廓又是陌生,又有几分熟稔。
——像是一个每当他临水自照,便会看见的人。
沈遇竹悚然一惊,匆忙别过眼去,经过他身侧,迈向深坑正中的横梁。
雒易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忽然怒“啐”了一声,背起屏飞羽往出口快步走去。
深坑顶上的横梁比四周更为宽广,中心连接的圆柱也更为粗壮,只是这两根圆柱却仿佛土石夯成,蟠蛇浮雕也显得斑驳错落,和外侧青铜立柱蛇鳞毕现的精美大相径庭。沈遇竹顺着圆柱下到了祭台之上。祭台四角立着纤长的蛇形灯台,也是一般地同身双首,蛇口大张,吐出飘摇浮动的青碧火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油脂燃成。
沈遇竹环顾四周,凝神在眼前的青铜大鼎之上。鼎有两人合抱大小,外侧镌刻着一位龙身人脸、虬髯满面的雷神图腾。
沈遇竹心道:“奇怪!这里处处都是蛇形图腾,偏偏中心的大鼎之上却镂刻着一具龙身。”还未想明,目光便被鼎内部的铭文吸引。那些笔画曲直相错,显然是前朝古文,沈遇竹仅能辨认出几个零碎不成章句的文字,要是空凭外形记下,可也太过吃力。
沈遇竹抬眼一望,看见鼎后还放着三只大簋,盛放着各色碎石粉末,仔细一看,却仿佛是硝石、木炭与硫磺。他虽不明这些材料是何用途,也不由心中一喜,取下衣袍铺在鼎内,用炭将铭文细细拓了下来。
拓印到了铭文文尾,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怪事。
先前此地甚是阴寒,自己仅着一件单衣,为何丝毫不觉冷意?他把拓文收好,走到高台往下一看,本已经十分潮湿的万蛇坑似乎和之前有所不同。他逡巡几步,目光落在两根石柱的根部。方才群蛇只到圆柱底部,而此刻,百千条迟缓游动的蛇体却已然够到了那蟠蛇浮雕的尾部。
莫非这石柱在无声沉降?沈遇竹往上望了望横梁,又低头仔细辨认。
变化的不是石柱。
坑底不知何处慢慢涌出了温热的黄泉之水,悄无声息地托起了蛰伏的群蛇。那些原本僵冷呆卧的群蛇慢慢被水流捂热,一尾接着一尾,渐渐舒展身躯、苏醒过来。
沈遇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不敢逗留,转身走到石柱之前,想要循原路返回。手掌一触到石柱,却觉手下微微起伏。
他蓦地缩回手,瞪大眼睛,眼望着那蟠蛇“浮雕”之上的尘埃土块簌簌剥落,如蜕皮一般,一节节展露出被包裹着的、熠熠生辉的硕大蛇鳞。
——此处敬奉的恐怕不是深渊群蛇,而是这两尾硕大无朋的巨蚺。
不进则退,而此时退无可退。沈遇竹抢身上前,扪着那缓缓游移的巨大蟠蛇,手足并用往上攀登,只盼能在巨蛇完全苏醒之前够着横梁。然而巨蛇已被温热水流唤醒,绕着圆柱逶迤就地,愈转愈快。足下蛇躯“沙沙”往下沉降,沈遇竹虽然手足并用发力往上,却几乎是原地踏步一般、再难寸进,简直哭笑不得。但看那巨大的蛇头渐渐蹭去泥屑土砾,慢慢显露出一张狰狞骇人的巨大蛇头,一对灯笼也似的眼珠灰翳消退,碧绿如磷火。它已意识到脊背上附有异物,鳞片掀动,盘身扭摆,想把他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