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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 (周不耽)


  沈遇竹握着端木墉的手,听他絮絮久别之情,亦不免感慨系之。但本该是师兄弟畅叙离情的时刻,两侧全副武装的武卒面无表情地盯着,让沈遇竹颇觉顾忌。端木墉显然察觉到了,出言笑道:“师兄,这是我向郑氏借来的兵勇。你不要怪我多事,实在是前鉴历历,你孤身一人在绛都多逗留一日,我不敢不准备得周全些。师兄,我还未来得及问你,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沈遇竹不禁歉仄,道:“劳你费心了。我不日便准备动身离开,此间俗事,与我再无瓜葛。”他顿了顿,又道:“端木,我对外界已很隔膜,不知道师父这三年来可有消息?”
  沈遇竹孑然一身,除去端木墉等二三密友,便只有青岩府山长于他亦师亦父,是他一心牵挂之人。他还记得当年雒易以山长安危相威胁的那番作态,虽然料定以师父的智计定不至于束手就擒,但忍不住出言相询。
  却见端木墉面上闪过错愕神情,吞吞吐吐道:“师父……师父他——”他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师父超然物外,以天下为家,我也好多年未曾听说他的消息啦。想来,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此刻师父一定在某个小国的宗庙誊抄典籍、寻访古迹罢!”
  沈遇竹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又听端木墉笑道:“对了师兄,你一定听说,钟离师姊如今在齐国主政,革旧除弊,功绩不俗。国势日渐兴盛,人心凝聚,隐然可见桓公之时的盛况。师兄,你若不弃,与我同游临淄,去那物华天宝荟萃之地好好散散心如何?”
  端木墉不厌其烦地向沈遇竹描绘起了临淄的繁华盛景,奈何对方不为所动,只笑道:“多谢你的美意。可你知道我这人最不爱热闹,带着我游玩一定无趣。我想,我还是先回青岩一趟……”
  “那也好!”端木墉抢道,“正巧我这儿车马随扈一应俱全,便让我送师兄一同回去罢?”他望了望窗外日薄西山,又道:“今天是迟了。先请师兄歇息一晚,待得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如何?”
  沈遇竹一怔:“何必如此匆促?”
  端木墉恳切道:“师兄,雒易虽然被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雒氏数万兵勇还未尽灭,若在此地逗留,恐怕夜长梦多,反生祸患啊。”
  沈遇竹心道:“若是如此,正该仔细谋划,将雒氏斩尽杀绝,才称得上是永绝后患。”但又觉得大起兵戈草菅人命,是件麻烦之极的苦差,他对雒易的“恨意”,实在不足以让他这般费心。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端木墉的提议。
  端木墉这才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我这便去准备,请师兄稍待。”说罢便起身离开。沈遇竹笑道:“哎,你这些随扈不一并带走么?”
  端木墉笑道:“他们也是为了保障师兄的安全。若师兄嫌他们碍眼,我叫他们在外间候着便是。”
  沈遇竹笑着点了点头。送走端木墉,他阖上房门,再次打开了他给自己的那只匣子。仔仔细细地摸过一遍,其中并未有任何暗格夹层。他沉吟着,将那只金蟾托在掌中,一触才知这只金蟾足底被人抹上了松油,滑腻腻地黏在指间。
  沈遇竹心中一动,将金蟾藏进袖中,倚着窗往外瞥了一眼。正望见门前的武卒尽数换过一拨,个个彪悍壮硕。墙角偶有两三人窃窃私语,似乎在布置些什么,一与沈遇竹目光交汇,却立刻噤声,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
  他心内有数,索性将门一推,站了出来。果然武卒们如临大敌地警惕起来,为首的一个抢步上前,鞠躬赔笑道:“沈先生有什么吩咐?”


第24章 不白之冤
  沈遇竹笑道:“我想起有一件要紧之极的事要去办。劳你和端木交代一下,让他等我回来用膳罢。”
  说罢便往前走去。没迈出两步,便被一众武卒围阻下来,一名武卒赔笑道:“沈先生有什么要事?交代下来,由小人去办便是了。端木先生临走时特意叮嘱,说外头有凶徒虎视眈眈意图对您不利,若沈先生外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人们是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啊!”一味矫词推脱,只是不肯放行。
  沈遇竹怫然道:“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现在我连去哪儿都不能做主了吗?端木怎会糊涂至此?你立刻把端木叫回来,我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武卒们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人却不为所动,漠然道:“沈先生,您何必与咱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端木先生一心挂念您的安危,以防万一,才如此交待。您也不好让他白白担心吧?小的们也是依令行事,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沈遇竹啼笑皆非,摇头笑叹道:“我只不过想去绛都有名的酒楼叫一桌好酒菜,等端木回来好好庆祝一番,那料得到你们如此迂腐?”
  那首领的脸色缓和下来,道:“原来如此!这自不消说,由小的们去跑腿就好,哪里要劳动沈先生的大驾?”说罢便吆喝着让人快马去办。
  沈遇竹微微一笑,道了谢回到房内,负手踱步,心内盘算道:“这纯粹是软禁的架势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是雒氏余兵找到了此处么?不对,他们若要营救雒易、对我反攻倒算,直接强军压阵便是,何必如此迂回?最可怪者,端木一面派人看住我,又一面暗示我脱身逃去,他到底是何用意?”
  他思前想后,未明原委,端木墉以及置买酒菜的兵卒们已然归来。沈遇竹只得将思虑丢在一旁,迎合着端木墉宴饮闲聊。这三年来,他已养成一副忧怒不形于色的脾气,在酒席上似是心无芥蒂,极亲近地拉着端木墉的手,翻来覆去地倾诉自己一朝雪耻之快意,说得酣畅之处提起酒盅便喝。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灌得自己烂醉如泥,言语颠三倒四,直往案几下扑倒,一面还哗嚷着要让雒易上来磕头敬酒。
  端木墉原准备了一肚子话要与沈遇竹周旋,见此情形只得作罢,叫人架着醉步踉跄的沈遇竹回房歇息,又暗中在房外派了人手盯着。房门外看人的武卒只觉得这位“沈先生”酒德极坏,隔三差五便吵闹着要人端茶送水,抹汗擦脸,把一众武夫支使得四脚朝天,敢怒不敢言。刚开始他们还十分警惕,两三人一同进房去照料看顾。到后来见他烂醉得实在无状,也拖沓惫懒起来,里头扯着嗓子吆喝了七八遍,才有一个年纪较轻的推诿不过,万分不情愿地都走了进去,在里头折腾了老半天,才骂骂咧咧的走出来。
  值夜的士卒们正站在廊下说笑,只见那人低头拭着衣襟往外走,口内咒骂道:“好不晓事的蠢货,吐了老子一身!”
  待人走到面前,还未细看,便已感觉一股夹裹着酒气秽物的酸臭扑面袭来。众人纷纷闪身避开,掩鼻嫌恶道:“得了得了,你自去洗洗干净罢!”有人往窗内一望,见榻上一人齁齁然睡得死驴一般,心内更无半分起疑,回过头继续谈天说地。
  那武卒连声应着,从树荫下快步走了。转到庭院燎火处,隐隐约约朝映出面容来,却赫然是此刻正该醉倒在榻的沈遇竹。
  原来他假装醉酒,趁看守懈怠之时药倒一个武卒,交换过衣裳,配上臂弩,这才混出房来。到馆前一看,武卒们巡防甚是严密,若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是绝无可能。只得回转馆内,思忖半晌,迈步去寻端木墉的住处。
  他心道端木墉定然知晓这一切前因后果,但顾忌某种势力无法与他传递讯息。此刻私下会见,说不定可以让他吐露一二。一路上巡逻的兵卒不少,所幸留命馆的布局设置,是沈遇竹依照玄微子留下的半本残书中所记载的奇门遁甲之术创制的,运用得宜,有柳暗花明的障眼奇效。那群武夫举着火把堂而皇之地走来走去,有时与沈遇竹只一草一木相隔,竟不能立刻发现他的存在。
  待走到端木墉门前,沈遇竹正待扣门,却终究留了个心,转步伏到窗前,往房内望去,心内忍不住自嘲道:“这可是我自己的居所!谁承想,有一日我也会做贼一般偷窥起别人来?”
  但见房内烛火通明,端木墉怔怔坐在案前,对着一封书函出神,良久喟叹一声,蹙额沉思,似有一件十分郁结为难的心事。
  沈遇竹注目半晌,正待叩窗唤他,却听一阵突兀急促的敲门声。端木墉悚然一惊,站起身来,推门一看,门外正立着一个武卒装扮的男子,开口唤了一句:“七叔!”一面将人往房内请,忙不迭引座斟茶。
  沈遇竹认出此人便是那群随端木一同前来的武卒之一。因其生得地阁方圆,魁梧异常,隐然为一众随扈的领袖,故而沈遇竹对其颇有留意。但他却未想到此人竟是端木的前辈。由此也更为不解,为何此人竟甘于屈尊装扮一介武夫,听任端木墉的调遣?
  只听到那位“七叔”矜持地应了一声,开口便问:“那人没出什么状况罢?”
  端木墉回答道:“他喝了许多醇醪,此刻醉得一塌糊涂,还能出什么状况?”
  “那可未必,”那“七叔”以一副教训后辈的口吻,极不客气地驳斥道,“你不见他今日对付雒氏的手段?应对这样奸诈异常的凶徒,阿垣,你可不好大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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