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想也不想,提步便追。屏飞羽慌忙跟进,但见洞内曲曲折折,逼仄幽深,也不知道要通到哪儿去?他心下害怕,一迭声地唤着“师伯”,连滚带爬地往前奔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隐隐约约看到前方伫立着两道人影,正是沈遇竹和雒易。他喜形于色,大声唤着:“师伯!”便往前冲。却不料这处地势倾斜,洞穴湿润,脚底一滑,冲出数步不止,径直扑到雒易身上。
雒易接连服了沈遇竹的药之后,手足时不时酸痹无力,便是清风入怀,怕也觉得和那铜槌撞钟没什么两样,哪里吃得了屏飞羽这全力一撞?踉跄几步,便往后跌倒。屏飞羽只觉身子急坠,耳边风声呼啸,才悟到方才他们二人为何对峙不动——原来这条路前方竟是一条断崖!
沈遇竹吃了一惊,跨步前扑,一把攥住了雒易的手。往下一看,脸色煞白的屏飞羽正紧紧抱着雒易的腰际。两人虽然受惊,倒是双双无恙。
雒易深吸一口气,伸掌往屏飞羽头上“啪啪”拍了拍,怒极反笑道:“很好!很好!选得这一条好路!”
屏飞羽只觉得两侧碎石哗啦啦坠落下去,良久也无丝毫声响,想见其下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早已吓得满口牙在嘴里“叩叩”直响,两臂死死箍着雒易,哪里敢出一声。
雒易抬脸对沈遇竹笑道:“沈遇竹,你这个师侄果然不成器得紧啊。”
他话中提醒他投鼠忌器,沈遇竹心知肚明,笑道:“是,还请雒大人抓牢了。”伸臂发力正待把两人拉上来,却见雒易神色古怪,不由警觉,心内暗道:“难不成,他要趁我拉他上来的瞬间猝然发难么?”
只听雒易迟疑道:“你……没听见吗?”
沈遇竹茫然道:“听见什么?”话音一落,忽然也脸色一变。只听得身后雷声隆隆,越打越近,竟似有千军万马往这里冲杀一般。他回头一望,只见那狭窄的洞口訇然爆出一阵滔天洪流,如张牙舞爪的庞然巨兽,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浩浩荡荡朝他们直扑过来。
第27章 决水舞雷
这股洪流声势浩大、突如其来,休说毫无立足之地的雒易、屏飞羽,连并峭壁边沿的沈遇竹,都被激流劈头盖脸地混裹在内,身不由己滚下崖壁。然而还不等他们生出“此番休矣”的念头,便觉身子在厚实柔软的地上猛一弹触,“扑通”“扑通”连接落入了深沉汹涌的河水中。原来这断崖下方并非万丈深渊,而是遍生着暗苔的一方低缓河谷,连接着一条幽深黑沉的地下暗河。三人被湍急的水势挟裹着,沿着地下溶洞迂回蜿蜒的暗道一路往前冲去。
也不知被冲出去多远,水位变浅,地势也稍稍减缓。沈遇竹终于挣出水面,一手托抱着昏迷的少年,慢慢涉水走上河滩。
他把少年放在平地上,为他按压出肺里的积水。少年呛咳着悠悠转醒,一见沈遇竹,呜咽道:“师伯,我们这是到了……地府吗?”
沈遇竹拍了拍少年丰满的脸颊,笑道:“是了。你待一会儿,我再去捉一只恶鬼来和你作伴。”
屏飞羽眼望着沈遇竹褪了上衣,又潜入水中。他孤零零被撂在原地,只好抱紧双膝,睁大双眼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宏大幽深的岩洞,遍布着许多四通八达的河道,洞口处均被水流冲刷得如明镜一般,倒映着从岩顶罅隙中透漏下来的些许微光,投射在那笔峭嶙峋的岩壁上,仿佛映出了无数星罗密布的窥视的兽眼,影影绰绰,虚实难辨,混着耳畔水声潺潺,雾霭缭绕,更显得此间寂静异常、诡秘异常,真和幽冥地府别无二致。
正在屏飞羽抱着双膝、瑟瑟发抖之际,一阵哗然水声,却是沈遇竹抱着一人浮出了水面。
他把人放在河滩之上搜检一番,抽出他靴筒里的匕首,远远地丢到屏飞羽身边。这才交叠双手,在那人胸前按压几次,却不见人转醒过来。
沈遇竹沉吟一会,伸指撩开那些海藻一般浓密鬈曲的黑发,望着那张双目紧阖的苍白的脸,俯下脸去。
就在四唇相接的一霎,雒易一颤,蓦地睁开眼来。两人愕然对望着。沈遇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端详着雒易这一双碧眼。此刻光线黯淡,他的瞳人变得愈发的大,黑得简直无辜,只在边缘留了一圈雨过天青般的蓝。
沈遇竹心道:“这不和狸狌*一样了吗?”然而雒易眼中的惊愕已很快变成了嫌恶,揸开五指,一把盖住了沈遇竹的脸,用力把他推离自己身边。
他翻身坐起,转向一侧呕出肺里淤积的水,拿手背在唇上擦了又擦。沈遇竹冷眼望着,忍不住倾过身,屈指往他颊边挠了挠,笑吟吟道:“雒大人何故如此面薄?——你我之间,明明什么事都做过了。”
他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过会儿,还要去做更过分的事呢。”
雒易面色铁青,一把打落了他的手。
他站起身来,环视四周,蹙着眉头喃喃自语道:“……这里是?”
沈遇竹走过去拾起自己的衣物,一面拧着,一面笑道:“途径黄泉,自然是到了阴司地府啦。”
雒易走到河边,伸手掬起一把河水。水温微热,水色幽深,隐隐透出一股硫磺气味。
他幡然而悟:“天玄地黄,泉之在下——此处是……地底岩洞么?”
当初,郑国国君庄公和母亲姜氏决裂,当场诅咒道:“不及黄泉,你我二人永无相见之日。”后又后悔。庄公的臣子颖叔考为二人缓颊,命人掘了一条隧道至地下泉涌之处,令母子二人入隧道内相见,成全了当日诅誓。母子二人遂和好如初。
联想起这件旧事,众人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何地。然而此处河道千曲百折,岩壁峭不可攀,想要逃出生天,亦是万无可能。三人沿着河滩走了大半晌,愈发现这岩洞凄清幽冷,诸多河道又如羊肠迂回,错综幽密,不能细探。不知走了几个时辰,直走得疲敝不堪,非但一无所获,倒累得五脏庙里沸反盈天。注目四周,除了藤蔓披拂、苍苔密布,别说河里能有几尾鱼,哪怕连一只酸涩的果子也没有找见。
屏飞羽忽然想起一事,驻足惊道:“对了!我的羊皮卷!”
雒易在后面冷冷道:“早被水冲走了。否则我随你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好有趣么?”
沈遇竹问道:“什么羊皮卷?”屏飞羽将前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一面听着,一面凝视雒易良久,忽然开口道:“飞羽,你闭上眼,转过身去。”
屏飞羽瞠目一呆,立刻照办。刚转过身,又听沈遇竹道:“把耳朵也捂上。”
雒易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戒备地望着走过来的沈遇竹,不自觉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沈遇竹微微一笑:“做一点……过分的事。”
*狸狌,即野猫。
“砰”的一声,雒易被狠狠惯到岩壁前,沈遇竹欺身上来,伸手将他困在方寸之内。
“我们省点工夫罢,”沈遇竹笑吟吟问道:“东西呢?”
脊背被嶙峋尖锐的岩壁割得生痛,雒易倒抽一口气,恼道:“我身上还能藏什么?你不早就搜检过了吗?”
沈遇竹心道:“此人狡狯异常,容不得一丝大意。”微微退开一步,温言道:“只怪我搜得不仔细。还请雒大人把衣物一件件褪了,我们一同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出什么好东西来,也未可知啊。”
雒易纹丝不动,冷冷地望着沈遇竹。沈遇竹“啧”了一声,把弩箭抵在雒易喉间,轻声道:“这样不识时务,可不像你!若一定要我动手,就要平白多吃苦头了,何必呢?”
形格势禁,左右均是无处计较。雒易忍下怒气,把上衣一把扯下,往地下一掷。他们相距极近,举动之间,难免缚手缚脚。雒易不去看他,好歹把自己褪了个一丝不挂,非但不觉丝毫冷意,反倒在那肢体挨擦、吐息相闻之间,愈发气血翻涌、炙热难忍。胸腹头颈,四肢手足,没有一处不是热得笼蒸火滚一般。
雒易烦躁不已,恨声道:“你那怪药……效力到底几时能褪?”
沈遇竹伸手陷在他柔软浓密的黑发里,正一寸寸慢慢捋着,心不在焉应道:“我不晓得。之前也没其他人吃过我这药啊。”
雒易一时气结。又觉得沈遇竹的手指在头顶发间一下一下捋个不住,指尖轻轻揉着颈项耳后,不时激起一阵阵酥麻的触感,实在是诡异古怪之极。他忍不住微微一挣,冷声道:“你薅够了没?可翻出什么金银财宝出来了?”
沈遇竹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回过神来,垂目看向雒易的身体。洞穴内幽光离合,更显得他身上莹然若有光。毕身上下,确实找不出什么藏匿之物。沈遇竹思忖着,一手慢慢摩挲到了他腰后臀丘之间。
雒易大大地颤栗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沈遇竹!”他又惊又怒,声音彻响在空旷的洞穴之内:“我还能把东西藏在、藏在……”他咬牙低道:“那种地方不成?”
沈遇竹抬眼望了望他,却听屏飞羽在暗道之外大声道:“师伯!我那羊皮卷将近有一尺来长,那个……那个,太隐秘的所在,想来是……决计是放不下的。”他还不知雒易此刻勇力全消,只盼沈遇竹不要逼迫太甚,徒然引出困兽蛮斗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