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还亮。沈长策双腿肌肉的沟壑忽深忽浅,他不断地支撑着自己沉重的肉身去靠近伏江。
在烛光灭去的一瞬,缠紧着腿的白色布条上,又渗出黑红来。
横看天地之广阔,纵览时间之长久。
人之于天地是蚍蜉,人之于时间是须臾。神仙垂怜的眼,在哪一个须臾,看向哪一只蚍蜉,都是恩赐。
他在白茫茫里行走,既无时间的流逝,也无天地的变化。人说天地初始是混沌黑暗一片,那这虚无的白色又是什么?
他不停走着,忽然看见一个背影。
这个背影出现的时候,周围是白茫茫还是混沌黑暗,他都看不见了。那人察觉到他的走近,便转头过来看他。
此时此地,那一双眼注视着自己。只是他面目模糊,好像一吹就要散开不见,然后变成天变成地。
他动了动嘴唇,说道:“你终于来了。”
沈长策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涔涔。梦里的东西已经迅速从脑海中淡去,他没有捉住任何一点踪迹,可依旧疲惫得他大喘不止。
被子从他身上滑下。他看着自己身上湿透的单衣,昨夜冲昏头脑与伏江做的那些亵事历历在目。
从前的他会躺在自己身边,让自己爱抚他亲吻她。可他的身边,伏江已经不在。
他不许自己爱他。
沈长策抓着自己的头发,他瞪着身边那褶皱的空处,眼睛发红。
一块石头本生来顽固不化,思虑单纯,却非要让它心中充满人的矛盾和压抑,让它言不由衷思不由己,在火里烤在水里泡,它如何受得了?
沈长策穿上了衣服,他往外跑去。
他要逃离这让他快乐又凭生寂寞的牢笼,却未察觉自己的步子踉跄,身形又见潦倒。
他不知为何,只一心往树林里去,仿佛那里有可治愈的良药,可以让他治愈心中属于人的矛盾纠错。
后院,伏江蹲在小狗简陋的墓前,数了好久的野草。
砰!
直到房门的冲撞之声刺利响起,这才转头看向那屋子。
“沈长策?”
他推开后院的门,屋内空空如也,对面的那扇大门正因被猛地推开而缓缓扇合,室内的光随着吱呀声响由明变暗。
伏江脸上的光也在由明变暗。
伏江自言自语道:“小狗,我不让他爱我,可他还是受伤了。他在痛苦,我不想他这样。”
伏江想起昨夜,忽然蠢蠢欲动,他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和违禁,可奢想却让他按捺不住。
此时晨露还凉,树林里雾气未散,一路无人。
沈长策在浓雾里跑着,脚下坑坑洼洼。这番场景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只不过那时天色还黑,他遇上的是那只狐狸变成的清晏。
狐狸?沈长策脚步骤停,茫然四顾。
他现在要做什么?
这条路通向榆丁庙。
冰凉的雾钻进肺里,沈长策清醒不少。他一手撑着一棵树干,好让自己没那么累。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人影远远地从前边晃过。
他心下有些奇怪,又觉得那影子熟悉得很,便又跟着近了一些。接着他看到,那影子身后又冒出了一个鬼祟的人。
这个人他倒是看清了,那是死了孙女的崔老汉。
他要去哪?难道还要到那榆丁庙里砸神像不成?
沈长策不由跟了上去,那两个人身影在雾中隐隐约约,忽隐忽现。
崔老汉前边的是一个女人。
可等沈长策跟到中途,一阵浓雾掩来,不过眨眼之间,那两个人影又双双不见了,好似幻觉一般。
等沈长策从雾中出来,便发觉自己已经身在榆丁庙前。
他还是到了这里。
沈长策仰头看着那牌匾上榆丁庙三字怔愣,那榆丁庙的门却突然打开了,露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那人眉目清淡,正提着一把拂尘,从里边出来。
清晏看了他也是一愣。
他看沈长策半晌不说话,便首先问道:“有何事?”
沈长策望着他,想起了漱丹,又想起伏江。
他的目光落在清晏的拂尘上。
沈长策登时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卑劣可恨,自己出于何种目的,怎么会为了伤害伏江来到此处?
“沈长策!”那是伏江的声音。
“沈长策,你怎么跑到了这里?”
伏江的声音近了,他从沈长策的身侧冒了出来。
沈长策微微偏过头来看他,一张脸全是汗水。
伏江一双眼睛澄净,他的目光从前会放在任何有趣的吃喝玩乐上,但现在更多的放在自己身上。
“汪!”
沈长策的目光忽然落在伏江的怀中——伏江怀中抱着一只小狗,一只白皮毛的小狗。
那只小狗背脊受了伤,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又朝他叫了一声。它的叫声也与曾经的小狗一模一样。
“我们走。”伏江看也未看清晏,便拉着沈长策往树林里跑去了。
这一路上,已经有些早起上香之人,两人未加理会。可有一双眼睛好似正看着他们,沈长策察觉异样,正要回头,却被伏江拉往前面:“我们走远一些。”
沈长策很快开始看向那只小狗:“这是?”
伏江终于放开了他的手,两人在树林中气喘吁吁。
伏江把小狗举起来,笑道:“小狗。”
小狗被放在沈长策的怀中,沈长策接过来手忙脚乱,小狗疼得嗷嗷叫,但当他用曾经抱那只小狗的姿势抱它,小狗便不叫了。
沈长策问他:“哪个小狗?”
伏江道:“我们的小狗。”
那只小狗早被埋在土里,发臭、腐烂然后化成土碾作尘,怎么会又活生生出现在他怀中?
伏江挽住他的胳膊,对他道:“我想和你还有小狗一起,过以前的日子。我不想看你受伤,也不想看你难过。”
他在犯禁!
沈长策忽然想起漱丹的话,他不让自己爱他,不也是犯禁吗?
沈长策怔怔望着伏江,突然问他:“你爱我们,对吗?”
伏江眼神有些飘忽,扭头不看沈长策。
沈长策认真地问道:“是真的吗?”
伏江目光放在了两人的手上,又顺着他的手,爬到了他的眼睛上:“我爱你们,只能一点。”
沈长策呼吸一窒,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
伏江看着他如此认真,又忽然笑了起来。
沈长策揽住伏江笑得东倒西歪的身子,告诉他:“不要笑。”
在人间,你要说得让人信服,便不能笑。因为要践行承诺是痛苦的。做一个一定会痛苦的决定,谁会去笑?
可伏江高兴,他想笑。
伏江一只手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就回抱着沈长策,他把嘴附在他的耳边道:“真的。”
伏江从来不介意去做女人的姿态,他此时想要彼此亲密,便依在他耳旁。姿态没有男女之分,也没有高低之分。
“真的,真的!”
他又重复了几句,又忍不住笑了。
“真的!”伏江不断地重复,又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沈长策。
沈长策紧抱住他。
沈长策心中汹涌,他抓住他,急切道:“你是什么仙?在哪里有庙?如果你不守诺,我要去哪里找你?”
沈长策不信神,居然要问他庙。
伏江却忽然不笑了,他盯着沈长策:“我没有庙。”
沈长策又问:“那今后我去哪里找你?”
伏江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你就是我的,今后不必找我。”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十分有趣,又捧着肚子笑了好一阵。
沈长策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他看伏江怀里的小狗摇摇欲坠,便将他拉住,他抱紧伏江。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爱意,汹涌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任何仙法和谎言都剥夺不去。
他很快意识到,他触犯了神禁,是因为伏江犯了天禁。
夜幕深深,清晏一日在外,终于回到庙里。
他的门前的木棉树浑身是刺,那浑身是刺的木棉旁,有一个浑身是刺的人在等他。
那人红发如瀑,生的一双极其好看的眉眼,可那双眉眼此时却摆出不太高兴的模样。
漱丹平日对着别人没个真脸色,对清晏却几乎是同一张脸,他掩着鼻子,抱怨着唠叨:“你怎么才回来?有这么忙么?这镇上捣蛋的小妖我都替你收拾干净了。”
清晏皱眉道:“你不是讨厌木棉?还来这里做什么?”
漱丹望着他,突然笑道:“你这木棉果然是驱赶我的······不过我讨厌是讨厌,但要找你,踩着刀子都还是要来的。”
他说着又奔向清晏身边,看他一脸疲色,便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清晏一下子清醒过来,离他远了一些:“你做什么?”
漱丹笑道:“找你说说话。今早上那个沈长策来找你,是做什么的?”
清晏停下来,怀疑地看他。
“你看你,果然私底下与他有什么勾当!”漱丹几乎跳了起来,在他身侧气得来回走动,“要不怎么会不告诉我?我难道不是你最重要的人?”
清晏看漱丹反应这么强烈,反而消除了戒备,他缓了缓神色,劝慰他:“你别生气,我也不知他来找我所为何事。他见了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