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宋子玉说话,她又道:“然而毁约确非君子所为。”
宋子玉一怔,抬眸看向她的脸。他一贯不曾逾距,这时倒忘了,直愣愣地看着那张夜色下素净的脸。
方始影静立于夜色深处,那双眼偏如萤火般闪动,楚楚动人。
宋子玉抿唇,须臾,他叹了句:“是我辜负师父了。”
方始影知他何意,他定是要选择好友了。她轻声道:“明日我替你周旋,你亲自对徐长老说明去意,我定叫他不拦你。”
宋子玉不由得惊愕地看向她。
她温言细语:“徐长老性子倔,但没有恶意的,你此前受伤未愈,他担心你再出意外罢了。明日你说了再离开,便不会叫他寒心了。”
宋子玉握着药粉的手一点点松了。他的戒心一碰就散,缘分这东西的确奇妙,方始影不过几句话,便叫他笃定她没有骗他。
宋子玉拱手,声音清润:“多谢方姑娘。”
方始影慢慢移动脚步,往回走着,轻声道:“先回去休息吧。”
她目不能视,虽平常看着一切无碍,但暗地里应该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那纤弱的身子一点点移动着,看着稳妥,黑暗中竟真的不害怕吗?
借着绝佳的目力,宋子玉瞧见了,她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手心,好似绷着全身之力。
他忍不住低声道:“方才夜很黑。”
那女子声线如常:“夜很深了,黑也正常。”
“不是。夜色本来很黑,但是现在天边露出了一块,被云层遮住的月亮出来了。”
“月下梅花极美。”他道。
方始影顿住。心里突然有些酸涩,她看不见的。
“你左边有枝伸出的梅枝,梅花错落有致,吐着红蕊,快要擦到你的脸颊了。”宋子玉又出声。
方始影心一动,不知他所言为何。但心底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她愣了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用食指碰到了左侧那梅枝上的小小梅花。
梅瓣触感柔软微凉,花蕊搔动着手指,实在可爱。心底也像被轻柔抚摸着,她有些动容。
“再走两步,有一树开得繁盛的梅花树。它枝条茂密,每一枝上头都缀满了梅花,紧密似海棠。”
方始影便再行两步,轻轻抚上半空,一枝梅花闯进她的手心,果真是繁花似锦,朵朵紧攒。
……
“往左边移两步,再往前行三步。”不知道这是第多少句了,方始影奇异地听从了宋子玉的指令,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赏梅。
宋子玉的声音柔似云缎:“你身后是这里最高最俏的一株梅花树。每一枝上面都开着最美的花儿,月华映于其上,色泽甚美。”
方始影微微往后靠,无数花枝齐齐拥住了她,梅花朵朵清丽,开在她衣裙之上。方始影垂眸,月光映在她颊边,云鬟上一只小巧的珍珠发钗也透出羞涩的光泽。
宋子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觉得自己有些迂腐了,男女授受不亲又如何,总比让她跌了好。
可又没有任何理由的,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助她走出梅林。
她几乎像个仙子,在这梅林里翩跹来去。而她的神情,看上去竟有些天真。
宋子玉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卖弄才情的。他已然知晓了,这夜这花这人,均足以让他此生难忘。
第37章
次日,方始影果然守诺,亲为宋子玉道明离意。她性子极温和,又知进退,说得徐长老心下松动。
方始影又道:“既为您的弟子,又怎能是那言而无信之人?期而不至,何其卑鄙?师风尚且光明磊落、坦荡大气,为人徒儿,也不该半点皮毛没学来。”
徐长老倒叫她一番夸扬给闹红了脸,这老头儿生性倔强,行事常常出人意料,哪里有她所言之高德师风。
宋子玉在一侧,倒也恳切至极,直言不会轻视了这段师徒缘分,将来也定将永记师恩。
徐长老也非无知匪类,堂堂一派长老,硬要人做自己徒弟还扣着不放,成何体统?
他本欲叫宋子玉留下继承衣钵,再为吞云教助力,既然长老之首的方始影都无此等私念,徐长老再辩白,恐不过枉做小人。
一番思量下来,他还是不情不愿开了口:“那便去吧。记得事情解决了再回来。”又一撇嘴,骂了句,“哼,多少东西你还没学到呢!”
威胁似的,他又瞪着眼道:“不回来,我就全教给别人去,气死你!”
宋子玉哭笑不得,应了是,又恭敬拜了他。
徐长老唠唠叨叨的给了他一堆东西,却又好面子的不肯去送他,叫他自己走。
直至正午,宋子玉才收拾妥当了,弟子为他牵来一匹骏马,还贴心地为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水。
“多谢。”宋子玉接过缰绳,又瞧了眼背后屋舍,心下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手抚上包袱。
那弟子见他半天未有动作,疑惑道:“宋公子?”
宋子玉对他微微一笑,温润如风,道:“劳烦你帮我看着行李片刻可好?”
……
围墙外只闻琴声。
宋子玉在外头徘徊几时,还是上前扣门。
琴声停了,又响起个音色更为细腻动听的声音:“请进,谁来了?”
宋子玉一步步行至那巨石旁边,看着那虚虚搭在弦上的纤长手指,道:“是我。”
指尖微颤,方始影掩饰一般轻抚过琴弦,道:“宋公子不是要离开了吗?”
宋子玉却没回话,似乎有些突兀地道:“师父说,方姑娘的毒清了大半,再有不过十多日,便可恢复目力了。”
方始影很轻地“嗯”了一声,周遭刚沉寂下,树上便有叶片儿悠悠落至她肩头。
宋子玉的手指在袖中微曲,最终还是别过目光,很是诚挚地说道:“太久没见光,陡一恢复视力,恐被强光所害,方姑娘定要小心些。”
石上忽地发出一声轻响,方始影又听他道:“这里头放了条丝绢。我用草药熏蒸了多次,有润泽明目之效。”
说到最后,声音更加柔缓:“若眼睛微微能见光了,便将其覆在眼上,后头能看见了,才不会伤眼。”
方始影不知如何作答,像是才入口一块桂花糕,可她从未尝过这么好的味道,一时竟舍不得开口,怕散了余韵,毁了芬芳。
宋子玉也唯恐自己太过外露,吓着了她,便愈将声音放得纯净,尤胜山泉,毫无狎昵之意:“我天资愚钝,拜在徐长老门下也不过只学了些粗浅药理,方姑娘姑且留着一试。”
方始影动了动唇,声音清润纤细:“多谢宋公子,费心了,我会好好用的。”
得了这句承诺,宋子玉不觉已微笑开来。
“那么,我便告辞了。”
方始影立起身,漆黑的眼眸看向他的方向,道:“宋公子慢走。”
宋子玉绝无冒犯之意,只再看了眼她裙角的花纹,便出门离去。
一树垂柳已压过院墙,垂下些枝条到外边。冬季尚未过去,上头只有些微微凸起的枝节,算不得漂亮。
宋子玉静静地从那堵墙外走过。
墙内又流淌出极美的乐音。纯如也,绎如也。
宋子玉自那面墙下走过。凉风习习,而春意将至,他知晓了。侧过头去,轻轻吻一吻那藏着新绿的枝条,宋子玉心头已放万千花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写了这么点,刚好是副cp的内容,就当做一章发啦。
互相心动啦两个崽崽。
第38章
虚阳城繁华无比,入夜则灯火通明,行人满街,集市上热闹非常。热气腾腾的各类吃食,在夜里冒着白气,温馨而香气四溢。摊上的各种物件儿,精巧有趣,鼻烟壶、玛瑙、菱镜……琳琅满目。
虚阳城傍江,从街市上走过,便可见江面上画舫无数,远处又可见花影重重,微光闪烁,原是莲花灯散在水面。
温曙耿和顾枳实自拱桥上走过,只见满城灯火醺黄暖融,空气里更可闻不远处酒肆醉人芬芳,男子皆衣着光鲜,侃侃而谈,满腹经纶。女子亦婀娜动人,步摇晃动,珠玉脆响叮当。
温曙耿久居深山,虽于书卷中获知红尘之景,但直至此刻才知从前想象实在太过寒酸。他好奇地四处打量,像孩童一般瞧着桥下被风吹远的莲花灯。
“如此富庶之地,自然人才辈出,怪不得天下第一庄位于此处。”他道。
风流至鬓边,他头上几缕发丝散落,顾枳实抬手为他轻拨头发,揽着他看向左前方。
接天楼高可摘星,自是夸张。但见眼前那美轮美奂的建筑,亦叫人心惊不已。天色深蓝纯净,那楼睥睨天下,高可百尺,毫不留情地展现迫人气势。而其狂妄至极,那顶尖檐角高飞,正头顶一轮圆月。仿佛那冰轮,不过是其装饰罢了。
月色尽流于其上,微蓝而冰凉,更显其圣洁莫犯,冷若冰霜。
周围人皆仰望着那高楼,惊叹不已。从他们的言谈中,两人方知今夜乃是虚阳城约定俗成的赏月之夜。每逢十五,接天楼灭其灯火,仅剩月色飞流而下,恰似天边悬瀑。
温曙耿不由得微张嘴唇,难以置信地道:“这楼以何为材料建成,竟仿佛能吸收那月光一般,周遭黑漆漆一片,仅存这一处光芒灿烂,实在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