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宋子玉毫不留情地将匕首扎进马臀,那马疯了一般冲向密林深处,带着温曙耿逃离。
宋子玉冷静地转身,直视着如狼似虎扑将而来的追兵。
凛冬已至。
纵然马背上之人归心似箭,然而深林遮天蔽日,实在举步难行。马儿再不肯抬蹄,连日奔波,千里马也累成了凡马。何止日行千里,这思念师父的傻子几乎日行三千里,千里马没跑断腿也是福气。
顾枳实可委屈,叹口气,他翻身下马,牵着它慢慢往前走。
前方淌出一水涧,刷刷水声振奋精神,马儿自发向水源靠近,欲止渴意。顾枳实随着马儿走过去,欲掬水梳洗一番,这不要命的人总算想着天亮便可见到师父,必先一洗风尘。
涧边却已有一马,低头饮水。顾枳实瞧着,那马疲惫不堪,想是奔波已久。
而幽暗的夜色里,四下万籁俱寂,这时从树下传来一声低低的痛嘶声。
顾枳实止步,细细再听,又是呼痛声,音色莫名有些熟悉。借着树缝里漏下的一点月色,他寻声走去。
越近则血腥气越浓,直到走到那棵巨大的松树下,顾枳实才瞧见一人,衣衫破烂,血迹斑斑。
所见冲击力过于猛烈,顾枳实大为惊骇。没有迟疑,他猛地冲到那人身边,跪在他身侧,顾枳实心如刀绞:“师父?”
温曙耿双目紧闭,早已陷入昏迷,只是神色极其痛苦,不住地在痛苦□□。俯身细听,还能清楚地听到他不停地念着的那个名字:“子玉,子玉,子玉……”
顾枳实顾不得伤怀,立刻在水边浸湿了帕子替温曙耿擦拭,又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所幸杨长老为他准备了一堆药粉,这时派上用场。
将他收拾妥当了,顾枳实将人打横抱起,牵着马寻到一处山洞。这天气太冷,温曙耿又伤得重,只得先寻一处避风处再做打算。
从外头捧了一堆松针铺在山洞里头,厚厚地铺了一层,总算软和了,顾枳实才万分小心地将温曙耿抱上去。
顾枳实跪在他身侧,眸色阴沉,一时懊悔至极:他怎么能离开,怎么能叫师父再度涉险?
那人睡得极不安稳,眼角挂着泪,右颊那颗痣也仿佛要掉落,直直地昭示着内心的肝肠寸断。
顾枳实心口钝痛,脱下自己的大氅替他盖在身上。衣裳还带着他的体温,温热熟悉的气息覆在身上,那梦中人下意识地握住了顾枳实的手腕。
或许,更似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一根稻草。
脆弱、悲哀。
顾枳实恨自己没有早早来到他身边,竟叫他这般受罪。手腕上的触感冰凉,师父的手指纤长却冷得似铁。
顾枳实像个无措的孩子,他恨极了又担心极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挣开那只手——那只主动抓住他、依赖他的手。
无奈地,顾枳实只好在他身侧躺了下去。如此便能感受到那人冷极了,身体还微微颤抖着,本能地凑近热源,贴近了他。
温曙耿的气息顿时包裹了他,冷冽似雪、混着清苦柚香,萦绕在鼻尖。顾枳实蓦地心脏咚咚几声,他变得局促又紧张起来。
身边那人还不住地呼唤着,念着宋子玉的名字。顾枳实心底一沉,竟觉得有些恼怒,却不知怒意从何而起。更不知,恼谁。
温曙耿另一只手也凑过来,靠在他肋骨边上,只是那只手成拳,紧紧握着。
顾枳实便握住那只拳头,替他捂着手。互相依偎着,师父的气息总是叫他安宁,他赶路辛苦,这时也感到困意袭来。只是温曙耿口中不断地叫着子玉,那声音哀切悲戚,顾枳实再怎么困也睡不着了。
那只手被他捂得久了,渐渐松开来,顾枳实顺势也松开,见到一个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顾枳实从被窝里将那块石头似的东西拿出,趁着洞里燃烧未熄的火光看了眼,却彻底愣住。
那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玉佩,吞云教里比这更为精美通透的成千上万。然而,顾枳实记得,这是入沛州时他亲手给温曙耿的。当时他说,当了这玉佩,用作客栈费用。
的确没有当掉。可顾枳实万万没想到,温曙耿会留着,会贴身保管着,会在昏迷时……紧紧握着。
顾枳实怔了许久。直到火堆里噼啪炸了一声,他才回神。
看向那人面颊上似泪的痣,顾枳实目光幽深。鬼使神差地,他拈起那人散至颈侧的发丝,轻轻地吻了上去。继而又胆大包天地贴上他耳际,声音又轻又低:“师父,你也很想我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脑子里开始有了危险的想法,快打住!(怎么可能打住!)
周末有空的话就再写一章~
第26章
清晨,一滴露水缓缓顺着叶脉坠落。
温曙耿猛地睁眼,下意识以为自己定置于冰天雪地之中,却不料周身暖和,而鼻息交错间,他瞧见对面的人。
顾轶。温曙耿心上一颤,十日之期,对方守诺而归了。他稍稍一动,发觉自己双手被握着那男子手里,捂得温暖。
身下松针的清新味道卷了上来,压过尘土气息,叫温曙耿有些迟钝的头脑渐渐清醒。
这时顾枳实也已醒转,刚睁开眼便忙不迭地问他:“可好些了?伤口还疼么?”
温曙耿直视着他,没回答这问题,只屈起手指在他掌心里挠了挠。
顾枳实顿时耳根通红,羞窘地避开他的目光,磕磕巴巴地道:“抱歉。我……我瞧你冷得慌,唐突……了。”
他立刻松开了手,尴尬万分,几乎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温曙耿把他举动都瞧见眼里,心里动了动,暗自觉得好笑,道:“我是什么闺阁姑娘,轻薄不得么?”
顾枳实讪讪道:“是我不好。”又小心翼翼凑过去,替温曙耿拢了拢身后的大氅,怕风灌进去叫他着凉。
大氅贴上脊背,温曙耿忍不住嘶了一声。
顾枳实慌忙道:“弄疼你了?”
温曙耿道:“背上被树枝划破了,有些疼。”
“昨夜太黑,我没瞧见你背上的伤,没替你上药。”顾枳实懊恼,又道,“现在上点药粉吧?”
温曙耿点头。他正要俯卧下身,方便顾枳实替他上药,却被拦住了。
那少年细心至极,在照顾他一事上半分不见外,竟直直将他抱起来,另一手将大氅里侧向外铺开在松针上,才小心翼翼将他放了上面。仿佛对待的是个易碎的瓷器,细致珍重得不像话。
温曙耿抿唇,任由他动作。可这人抱他抱得自如,手指将要覆上他衣裳之时,却又迟疑。
这气氛旖旎,弄不好便要生温。温曙耿虽是爱捉弄人的性子,却不爱装模作样。既入江湖,更添几分洒脱心性,便自己大方地解了衣裳,露出背部。
那光裸的肌肤上,布着好几道血痕,高高肿起,看着便疼。顾枳实眼一红,更恨自己来得太晚,没好好护着师父。
一边为温曙耿上药,一边轻轻吹气,唯恐弄疼了他。
说来奇怪,明明他是徒儿,本该受师父照拂,却处处都照顾着师父,巴巴地想把所有的好全给他。
不知从几时起,他便清醒时想的是他,午夜梦回时想的也是他,因缘巧合的失忆叫师徒之链挣断,模模糊糊藉由旁的情愫又将彼此勾连。
到底是年纪与日俱增,该是少年躁动的那几年他压抑身心,此刻却浩浩荡荡,倾囊而出了。
上药后温曙耿便急着去寻宋子玉,昨夜实在凶险,纵然知道子玉身有药粉,但那也不是顶厉害的东西,不过杯水车薪。倒是他寡不敌众,恐怕并不能抽身而退。
顾枳实知他心急如焚,不好阻拦,只能拉他与自己同乘一马,牢牢把人搂在身前。
一路风声催逼,冷得人牙齿打颤。再回到昨夜那处,只见一片鲜血淋漓中尸身堆叠,显然此地经历了一场恶战。
温曙耿几乎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走近,也不要顾枳实扶着,仔细辨认了没有宋子玉,才稍安下心。
又追出一截,方在前头林子里见到子玉留下的布片。那布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上头被人用烧焦的树枝画了只三足鸟。
捏着那布片,温曙耿手指颤抖着,却勉强定心道:“子玉定是逃出生天了。”
那树下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顾枳实也不知如何接话,宋子玉危难之际死死护住他的师父实在叫他感激,而他孤身一人应对追兵,定然伤得极重。
温曙耿将那布条放进袖中,三足乌指示已经足够明显,他抬头,看向顾枳实:“我们得尽快赶去虚阳城同子玉会和。”
顾枳实欲言又止,他虽然不通医理,但温曙耿虚弱至极,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他实在舍不得再叫他颠簸受罪了。
虚阳城地处北方,又离此处十分遥远,短日内不能抵达。然而知己之情又如何能辜负,两人终是一路披星戴月,向苦寒的北地行进。
深夜里,东风吹刮得人睁不开眼,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缰绳。顾枳实一定坚持要与温曙耿同乘一马,又牢牢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挡风,又不由分说地将大氅披在他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一声不吭地经受了不少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