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茶楼里几人说的应该就是这个许家。
敲门后,面色苍白的仆役接了那启事,诚惶诚恐地弓腰领着两人进门。
原本精心养护的庭院,如今却疏于打理,杂草丛生,枯叶堆了一地,无人打扫。
两人绕过好几重帘幕,又坐着饮了壶上好的雨前龙井,等了多时才见着了那许均。
他立在会客厅门口,正要踏入堂内,应是刚刚起床,脚步虚浮无力,似乎早已心力交瘁。听小厮说能布阵者来了,才勉强梳洗一番来见客。
这时天色较早,堂内未点灯,隐隐有些瞧不清楚。许均与贴身小厮立在门口,恰巧挡住些外头的光亮。自温曙耿二人的角度望去,许均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太分明。然而温曙耿敏锐地发觉,在看到他的瞬间,那许均的脚步分明有片刻的凝滞。
等他拖着虚乏的身躯行至两人身侧坐下时,温曙耿这才看清,这男子不过二十左右,想是自小被娇纵着养大,窄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腕极为纤细,那双手更是从未做过粗活,柔嫩似女子。而脸上却病气缭绕,应是郁郁寡欢所致。
虽传言称他性情大变,甚至于罔顾人伦,囚禁父母,但他对两人却极为客气,似乎不关心那阵法的问题,反而闲聊了片刻。
宋子玉客气道:“贵府的茶水极好。”
许均垂眸,俯身嗅了下桌上的茶,喝也不喝,只轻声道:“再好也总归是春茶,不甚新鲜。”明明是如斯温和的口气,下一瞬他却将茶水猛地拂到地上,不轻不重地瞥了屋子里侍立的仆人一眼。
那仆役赶紧赔礼道歉:“是小的不好,怠慢了贵客,这就换了新的来。”又有伶俐的丫头,将满地狼藉收拾了,又将宋子玉和温曙耿面前的茶毕恭毕敬地撤了下去。
过了片刻便有新的茶水被送了上来。茶汤色泽浓红,细嗅香气馥郁,应是珍藏十年以上的普洱。
许均抬起手腕,虚虚以袖掩口,看向两人,道:“请。”
温曙耿与宋子玉对视一眼,皆笑着饮下,道:“许公子客气了。”
再睁眼,两人已是被五花大绑,扔在一地牢之中。黑漆漆一片里,温曙耿率先挣脱绳索,子玉也用内力挣断了绳子,压低声音道:“那蒙汗药始终有些伤身,残害神智,你没喝太多吧?”
温曙耿轻笑:“将将碰到杯沿罢了,滴水未沾。”
宋子玉起身整理衣袍,看向他道:“你怎会预先得知他会将我们扣下?”
温曙耿道:“此前两次献祭均与我牵连。我猜想那阵法需得要个见证人什么的,应该与我或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相关。”他蹙眉,“只是不知,这几人如何识出我。但今日许均看到我时,黑暗里我分明见了他眼神一亮。”
宋子玉听了这话,细细斟酌一番,不由得脊背生出冷汗,他一点点转头,看向温曙耿,艰难道:“小耿,你我三年未出庄子。庄主又特意嘱咐那邪书一事……”
温曙耿不在意地一笑:“是了。庄主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让我们出山。这背后,有些事早就发生了吧。那邪书,定与我有关。”
宋子玉叹了口气,三年前从鬼门关将这人救出,他目睹了他当时有多么悲惨。虽为义子,温曙耿却一直唤他庄主。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他大概都猜出,却一声不吭,自己咬牙受着。
温曙耿却反过来安慰他:“子玉,别担心了。庄主于我有恩,此番纵然涉险,我也没有怨气的。”
往事尽忘,但骨子里那点执着与善良未改。他终究,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正在这时,天色却突变。晨起万里晴空,此刻却惊雷炸响。屋顶轰隆一声,又咣当咣当,原来是几片房瓦被雷震碎了。一道闪电亮起,正从那瓦片碎裂处泄下,映亮了牢房。温曙耿与宋子玉这才惊悚地看见:
角落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那华发被闪电照得比霜雪还白。她贴墙而坐,在原本一片漆黑的地方无声无息、诡异万分地做着针线活。
第22章
雷电的光亮一瞬便隐没了,昏暗中只听到那老妇人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像用力地挤压口腔而发出的声音。
温曙耿莫名地觉得心底一阵发寒。
“咯咯——”
那嘶哑难听的声音,活似喉管被捏得变形了,惊悚而古怪。
宋子玉稍稍靠近,朝着黑暗的那头关切问道:“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你不用害怕。”
风从那破败的屋顶灌了进来,呼啸着,卷起那一头白发。隐隐约约的晃动的白光,悲悯而苍老。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伴随着刺眼的光亮,将牢房内照得大白。老妪浑浊的双眼转动着看来,声音颤巍巍的:“儿啊,娘把衣裳做好了。”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这该是许均的母亲了。被他囚禁起来,却还为着不孝子缝制衣裳,倒是真如传言所说,宠得无法无天。
慈母多败儿。不知这话几分真假。
宋子玉轻声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那苍老的妇人只又重复了句:“娘把衣裳做好了。”在这句氤氲着无限慈爱的温柔话语里,竟暗暗藏着些炫耀和讨好。
温曙耿眉头紧蹙,道:“您儿子不缺衣裳。他缺的是管教。”
老妇人听了他的声音,愣了半天,才又小声地问:“我儿?”
从屋顶那个破洞投出了一道光线,又掺进了细密的雨丝。雨不大,只是每一滴都发着点点白光,把阴寒的气息全卷了进来,又滴到地上。雨声微弱,几乎盖不住老妇人的急促的呼吸、喉管里咯咯的似血翻滚的声音。
这黑暗的囚笼里,母亲原本温和的目光被埋藏了,眼窝里的东西也就变得浑浊起来,认不清人了。儿子的无情冷酷,正也似那道残暴的雷电,震碎了老母亲的心。
她接着问:“儿子,你来了么?”
没有儿子,这里没有她的儿子。然而那声呼唤悲切动人,像一阵寒风割过汗毛时那样凛冽、纤微,几乎是在瞬间便凝起肺腑间的霜雪。
宋子玉亡命天涯,兄弟飘零,哪经得起她这么一声唤。他心口痛极了,更放轻了声音:“老人家,你的儿子不在这儿。”
痛楚沉进了心底,混合着残酷儿子对生母的不闻不问,一遍遍斥责她的教儿无方、优柔寡断,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尖利刮过,仿佛把听力也损伤。那老妪摇一摇手,近乎哀求地道:“儿子,娘听不见了。你走近来,让娘摸摸你。”
轰隆隆——
千钧雷电,毫不留情地重重砸下,似震天大鼓,把大地都敲碎开。乌云滚滚而来,黑压压一团团,诡谲狰狞地在上空无声咆哮,应和着张牙舞爪的雷电。
牢里于是更黑了,那破洞处也无光亮。阴沉一片里,只有老母亲的一头白发,在风里摇晃。每一根发丝都动着、荡着,像没着没落的对儿子的疼爱。
“儿啊,是不是打雷了?娘的耳朵废了,嗡嗡嗡的,热乎乎的,流血了吧?儿子,你走过来,给娘看看。”
温曙耿与宋子玉俱是露出一副极度不忍的神情。许均,怎么敢如此不孝?
好半天没等来儿子的手,老妪落寞地又摇起手,她急切切的、有些发怒的,长长地又唤了声:“儿啊——”
她委屈:“娘耳朵疼。”
她骄傲:“娘把衣裳给你做好了。”
她哀求:“你过来,给娘摸摸啊。”
她的声音里头都藏着褶皱,风把那发颤的嗓音撞着、冲刷着,也没能展开那饱经沧桑的纹路,只得把粗糙又厚重的原音送来。于是他们也就听到了,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里,都卧着极苦极痛的母亲的呼吸。
温曙耿直愣愣地走过去,蹲在她脚边,想把手放在她的膝头。那只手却扑了个空,擦到了地面。温曙耿惊愕万分,那膝头空空荡荡,无骨无肉!
一盏残灯,明灭不定,凄凄惨惨地护着最后一点光亮。狂风骤雨,侵蚀了灯罩,逼人的寒气涌进了烛芯。
她背坨了下去,头发白了下去,半身残疾,生命急速流逝——还点着那一盏心灯,照着手中的针线,给儿子做一件衣裳!
老妪似乎察觉到周遭的男子体温了,她一点点笑起来,眼睛眯起来,说不出的愉快:“娘骗你的,娘耳朵不疼,你把手递给娘,娘给你暖暖。这天可冷,乖崽,你穿得厚不厚?”
若能顺遂她的心意就好了。温曙耿吸了吸鼻子,把手递过去,静静地握住了那只粗糙无比、冷似铁石的手掌。
那只手小心地握住他,又覆上另一只,笼住他,替他搓着手背。但那两只手冻得僵硬,几乎伸展不开,让温曙耿几乎觉得是砂纸在摩擦着自己。
“呀!”她猛地想起来,心底蜜也似的甜,笑着数落自己,“娘真糊涂。给你做了衣裳啊。儿子,你站起来,穿上试试,看喜欢么?不喜欢娘再给你改。”
她摸索着找出件衣裳,塞到温曙耿手里,催促着:“快,试试,穿上看看。娘看不见了,也知道我儿子穿上一定好看。”
温曙耿顺从着,接过那衣裳,套在了身上。黑暗里看不太分明,但那衣裳似乎是暗红色的,隐隐透着像血一样的微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