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枳实看了眼客栈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估计旅人要快起了。他按捺住心底的悸动,握紧手指,吩咐道:“替我通知教内,我不日便回去。”
那弟子道:“木雾寨之乱已平,教主大可不必过分挂心教中事务,杨长老已经加派了不少人手到各分舵,任何异动都会被控制住。”
顾枳实转身看向他:“怎么,身为教主回教却要被阻拦?”
那弟子顿时冷汗直下,扑通一声跪倒地上,额头死死抵住土地:“弟子不敢。”
顾枳实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隐隐有着威压:“我没有在责备你。”
可他并没有叫这弟子起身。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叫人不寒而栗。那弟子异常乖觉,将姿态放得更低:“弟子不该随意置喙教主的决定,求教主责罚。”
顾枳实看着他,并未责备他,只似是不经意地随口说了句:“诸位长老最近辛苦了。”
那弟子赶紧接话:“为教主分忧是吞云教上下之责,长老们定也不会觉得辛苦。”他顿一顿,又道,“杨长老近日格外勤勉,与各分舵舵主交往甚密,似有整治一番的意思。教主不必忧心。”
顾枳实微微挑眉。这话说得……有些微妙。
自吞云教建立,三位长老的地位便几乎与他等同。任何事情,可以不通过他,直接由长老做出决策。那一条伏延千里的情报线,层层上报,却只传到教内中心。他们四人,谁都能接触到最核心的机密。
那日他只身去找寻香鲛,却受人暗算。虽未得手,但他的行踪究竟为何暴露?再者,他明明是暗中出教,何以连成珺这等小小的寨主都知道了?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那弟子已是忐忑万分。他大着胆子抬头,却看见一个后背——一个暴露在空气的、没有防备的后背。
天色渐亮,顾枳实好似闲庭信步,极缓地往客栈走去。
那弟子袖中拳头握了又握,惊惧不定,死死地盯着那个后背。
良久,直到他冷汗涔涔,才听到早已走远的顾枳实由内力凝成一股的声线:“我不擅长勾心斗角。三位长老与我也并非上下属关系,是同伴。你且去吧。”
那声音很低、很轻,转瞬便隐没在林鸟啁啾的声音里。那弟子额上冷汗掉落,他看着那后背,只觉悠远、深不可测。
少年教主的背影十分肃穆。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愿察觉。
回了客栈,温曙耿已经梳洗好,三人都坐在大堂里,等他一同用早膳。
顾枳实上前,立在温曙耿身侧,轻声道:“抱歉,叫你们久等了。”
温曙耿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却没答话。兀自伸出了一只手,从他腰侧穿过,擦着他的衣裳往上,停在他的后颈上,隐隐有些缠绵的味道。
顾枳实一怔,那只手却又开始动作了,拨动了他的发丝又离开。
捻着他头发上的碎叶,温曙耿漫不经心地垂眸,语气极为自然:“坐下喝粥吧。”
顾枳实坐下,解释道:“我醒得较早,便去了林中练剑。”
温曙耿唔了声,耳后却烧得发慌。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直愣愣地去摸人家的头发!昨夜同榻而眠,今晨便动手动脚,莫不叫顾轶以为他轻浮才好?
一时间温曙耿心底懊悔极了。也幸得他平素装惯了样子,才没叫对方察觉到什么。
温曙耿小口啄饮着稀粥,微微侧头去看顾枳实,却见对方神色淡漠,剑眉下隐着一双刀光闪烁的眼睛,似乎……有事。
四人收拾好后便继续赶路,马车一路向昌州城内驶去。
温曙耿靠着马车内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轶。这少年眉头微锁,眸中愁苦之意挥之不去,实在让他在意。
“小……”他刚开口便被打断。
顾枳实道:“我想起我有点东西忘了拿,你们先行。我去拿了,速速便追上来。”
温曙耿微怔,他俩同居一室,明明走之前特意清点了行李,应是无所遗漏才是。但他无意质疑顾轶,便道:“无妨。你去吧,我们赶车慢一些就是了。”
顾枳实掀开帘子,“嗯”了一声,却又在跳下车之前留恋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掩藏在正午的烈日照耀之下,却一点不逊色于日光,有一点什么东西燃烧着。温曙耿莫名有些舍不得,差一点伸出手想去阻拦他。
但他终究忍住了,只递出一只水囊给赶车的宋子玉,再遥遥地看了眼顾轶飞逝而去的背影。
这时沈云抱着书册,凑到他身旁道:“小耿哥哥,昨夜子玉哥哥给我讲《郑风·野有蔓草》,那句‘清扬婉兮’我有些不理解。”
温曙耿问:“不理解什么?”
沈云思索着道:“《硕人》铺陈繁复,但极其细腻。此处仅仅道一句‘清扬婉兮’,会否太过简朴?人们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心上人不该姿容美好,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美好容颜吗?这里仅此一句,能道出那怦然心动的韵味么?”
温曙耿合上他的书册,打趣着笑了下:“小孩子么,自然难以领会这情感。所谓‘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之间’,那一句便足够了。”
沈云不解地看向他。
温曙耿心间却不知怎么浮现出了顾轶方才那个眼神。他微微闭上眼,轻声道:“你若爱人,便知道了。目光交接之时,嘭地心房作响,便引得群山万壑接连回响,犹闻天籁。”
沈云笑起来,托腮看他,样子十分天真可爱:“小耿哥哥爱了人,所以知道那种感觉吗?”
温曙耿看着车壁,目光却似乎透过那里看向了别的地方。在小孩子的视线中,他久久没有言语。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车轮声有节奏地敲击着耳廓,替车内那人掩藏着心底的欢喜、犹疑和隐隐的哀愁。
二十六年来他未曾心动过,却一头撞进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怀里,被人搂着沉沉睡去。那少年赤诚温柔,坦荡地对他说着“情不自禁”,珍重地将他搂在怀里,温曙耿根本无法抗拒。
他红着双颊,淌着亮光的眼睛看向窗外,一时有些痴了。顾轶不过离开几个时辰,他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无师自通了相思之意了。
时至黄昏,林鸟回巢,夕阳西下。终于有一阵马蹄声传来,温曙耿心脏砰砰直跳,他再顾不得什么了。此时此刻他活似情窦初开,仿佛个焦躁少年郎,急切地掀开了帘子,往后看去。
高头大马之上,那男子英俊无比,背后似血残阳,浓墨重彩地为他镀上一层厚重又浓烈的色泽,衬得他轮廓分明,双目幽深。
而马车里探出头来的那名男子,眉间俱是情思,流光淌进眼里,熠熠生辉。
两人的目光陡然撞到一处去,叮地生出了清脆的声响,刹那间勾动万籁齐鸣。两人俱是忘了如何言语,只怔愣着,任凭马儿奔驰。
风吹刮过林梢,枯叶儿悉悉索索地晃荡着。林鸟轻巧地掠过枝头,啁啾不休。一只山兔子,直愣愣地撞上大树,扑通一声。落叶纷纷,散落至顾枳实肩头。
坐骑擦着马车而过之时,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
温曙耿受了蛊惑,想也不想地去握住他的手,被他从车窗中轻巧地拉了出去,坐到他身前的马背之上。
顾枳实扬鞭,马儿一路冲进密林深处。
落日离他们太近了,几乎是擦着两人身侧落下,红如血光,道道生辉。眼里粼粼波光,余晖绚丽无双,交相辉映,铺开来少年心事,最是热烈疯狂。
温曙耿双目生亮,感到风声擦着耳畔,宁静又愉悦。他的心始终乱跳着,满是期待,满怀柔情地转头看向顾轶。
顾枳实揪住缰绳,深深地与他对视了许久。
末了,他深吸一口气,却吐出一句:“我必须得暂时离开一阵子。”
温曙耿的心渐渐凉下去。方才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顾轶是要对他表明心迹的。
顾枳实却又诚恳道:“可我真的想和你一起。”
未及那凉意彻底漫开,温曙耿的心又活泛起来。他听到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声线:“什么意思?”
顾枳实在他身后,听起来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低沉动人了,他道:“十日之内我必归来,在昌州,我们再会。可以么?”
没有犹豫,温曙耿道:“好。”
顾枳实却愣了。他不说缘由,已知自己的要求极度过分。可对方,竟也问都不问一句么?
温曙耿似读懂了他的心思,看着他俊朗的眉眼,他轻声道:“你能说万分信任我,我就不能么?别说十日,就是……”他顿一顿,没把话说得太开,“就是再久一些,我也愿意等的。”
温曙耿看向顾枳实,眼中光芒温润。信任他、走玉飞金,自恬然不顾。
好像什么东西在顾枳实心间重重敲了一下,砸得他感动不已,鼻头一酸,竟差点又想逾矩,渴望紧紧地搂住他。
怀里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泛着清香,在温曙耿鼻尖萦绕。他听到顾轶道:“给你,你喜欢的。”
相思之物哪里只红豆呢,明明柚子清苦芬芳,更似初恋啊。温曙耿骨头都要散架了,他浑身都说不出的酥麻。看着那油纸包着的柚子糖,他心头酸软:“你就是专门去买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