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都要跨出绿蚁醅了,你却站在了店外,仰着头,皱着眉看着杆头酒旗。我那一步就收回来了。我看着你,心想,我也不用去摘花了,那朵小小的桃花已经自己从枝头跳下来,来到我身边了。”
殷希声笑道:“‘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
殷希声半是玩笑一般道:“你这么好看,怎么能属于人间山海。我不问,是因为我曾见过早春的枝头,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殷希声真的是一个非常过分的家伙,他总是轻而易举就激发出我所有的愧疚。一切久别的委屈和软弱,都在殷希声的三言两语里与我重逢。
“希希。”我对他说,“我真是太讨厌你了。”
“没有关系。”殷希声笑,“你是小朋友,有任性的权利。”
我真的,太讨厌殷希声了。
第92章 二十年
观颐
要说有什么东西无用至极,却又引得无数人求之若鹜的,那就是长生了。
肯定不是钱,钱可比寿命有用多了。人只要活着就有无数问题,钱虽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很多问题。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见过。真正长生了以后以后才知道,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很少,活得越久就会越寂寥。诸般哀苦,种种喜乐都尝遍,人反而怯懦起来,当年美好不敢回首,害怕不自觉对比今日凄凉;曾经苦恼不愿再尝,伤口未愈恐惧于再遭重创。
正因此,长生之人该不该贪图短暂欢愉,这个问题才会如此令人困扰。我鼓起勇气尝试后的惨烈失败还留存在槁余庄的残骸里,谁能再给我足够坚定的信心,让我再一次放手一搏?
殷希声说:“你这个问法,我无法回答。”
他说:“换我来问你吧。你顾忌的,究竟是随时破灭的美梦,还是梦醒之后的悲戚?”
“提心吊胆的美好,太折磨人了。”
“‘莽莽红尘,人磨事,事磨人’,十丈软红,磋磨苦味,无人能逃。”殷希声道,“你或者我,终究要离这龌龊人间而去,浮生长恨,也总要留下一些足以缅怀的欢娱。”
“是叶鸣蝉吧。”殷希声突然道,“坦言说,我不想替他说话,我的小桃花只有一朵,我的小朋友也只有一个,我一个人,一心一意也能照顾好,并不需要他人插手。”
“但是小朋友,”殷希声张开双臂拥抱我,他的手扣在我的后脑上,把我的脸压在他胸前,力道不大,只确保我无法抬头看见他的表情,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响在我耳边,像一声叹息,“你太寂寞了。”
“你欠我的二十年,就赔给他吧。”
我很多很多天没见到过叶鸣蝉了,第十一天没有见到他人的时候,我就开始从二十年里抵扣时间。二十年是七千三百天,过去一天少一天,等我再见到叶鸣蝉时,我要给他的时间只剩七千两百八十九天了。
我才知道,等待的滋味如此不堪,绝不是一声“好久不见”可以补偿的,也不是一声“对不起”可以消弭的。只有经历过不告而别的漫长等待,才知世间何物最不堪忍受。
叶鸣蝉来取回他的七千两百八十九天的时候,说的是:“抱歉。”
我瘪了瘪嘴,没有回答。
叶鸣蝉还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仆仆,他站在我面前,有来自远方的风的凛冽和雨的寒凉:“我去了澶州。”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叶鸣蝉伸出手,似乎想来摸摸我的头,却在半途又收手。他神情疲惫,目光却温柔:“我去拜访了你的过去,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知道你不能将它丢弃,所以我问去它,要怎么才能拥抱你。”
但澶州早就没有了知情人,总不能叶鸣蝉是去问了槁余庄的灰烬:“你找了谁?”
“我还去了荣州,所以耽误了时间。”哦,利攸行。也不知叶鸣蝉是怎么越过重重守卫见到的节度使,总不能故技重施翻墙?
叶鸣蝉解下腰间的云中君,刀客尘土满身,佩刀倒是光洁如新,或许叶鸣蝉这一路疾驰中只记得擦刀,不记得洗自己了也说不定。
“既然你听清了我的问题,我也不再问第二遍。”叶鸣蝉看着我眼睛,把刀捧到我的面前,“我把它还给你,答是或者答否,你用刀来回答我。”
我低头看着云中君,思索了半晌,想起来那把小小的“云中君”钥匙还在我的怀里。我把它掏出来,摊在手心里递给叶鸣蝉。
叶鸣蝉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去:“这样啊…”
我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很容易弄东西…钥匙…还是还给你吧。”
叶鸣蝉苦笑:“好。”
我硬着头皮继续道:“钥匙还给你了,我回家的时候,要记得给我开门啊。”
叶鸣蝉惊喜地抬头——惊喜这个表情我还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叶鸣蝉的表情说实话并不算多,他会温柔或者恶劣地笑,但并不会太突然,他的神情都是淡淡的自然流露。像这样仿佛整个人一下被点亮般的惊和喜,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转过脸,看着旁边地上一块碎裂的石板,这条青石路应当也有不少年头了,人来人往难免有损伤,要让殷希声改日翻修一遍…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口不择言:“本来你有二十年时间的…谁叫你回得这么晚…只剩七千两百八十九天了…你…好自为之吧…”
叶鸣蝉捧着我的双颊,把我的脸转回来和他面对面,我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和含笑的眼眉,我想他眨眼时裁下的夜空中一定布满了星子,否则他的黑眸怎么能盈满碎光。
“我表现好的话,会有加时吗?”叶鸣蝉问我。
“有吧…”
“那就好。”叶鸣蝉笑着靠近,“那我就能努力挣第二个二十年,第三个二十年,努力最后挣到一个楼岚起。”
“现在,我有个问题。”叶鸣蝉说。
“什么?”
“一个满含爱意的亲吻,可以挣多长时间呢?”
唔…不知道,大概是…一个亲吻的时间吧?
第93章 侧顾金盏
观颐
我很后悔没有和叶鸣蝉严肃约法。既然良好表现有加时,那恶劣行为也该扣时间才对。比如前日才答应我留门,今日就把我锁在门外这种恶劣行为,怎么说也要扣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稍平我的怒火。
进不了门,我也不是一个惯于席地而坐的人,即便我想坐,一地花毯也令人不忍蹂躏。我站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一撩衣摆蹲了下来。
高高低低的花株间有无数小径,是地上和地下的小生灵们共同的通行道,只有蹲身降低视线的时候,才能有幸得见小小的生灵们的小小的生活。我蹲了一会儿,腿有点麻,于是直起来一点,把双手垫在膝弯里,继续我的旁观。人在孤身且寂寞时,看见蚂蚁,就好像看见了朋友一样,哪怕这些萍水相逢的朋友们其实并不理会人,只看他们自顾自地劳作与生活,看他们并不孤独也不寂寞,已经使人很开心。
叶鸣蝉不知几时回来的,一手拦在我身前,一手拉着我的手臂把我从地上带起来:“在这里干什么?”
我起到一半,两腿一软就往前扑,叶鸣蝉拦在前头的手臂把我接了个正着,我挂在他的臂弯里,视线仍不离我不理人的朋友们:“看蚂蚁。”
“蚂蚁有什么好看?”叶鸣蝉失笑,“还看什么呢——看我。”
“不看你。”我说,“你有什么好看,我看蚂蚁。”
“我说蚂蚁不好看,你说我不好看,我们各持己见。”叶鸣蝉臂上挎着一个我,仍是脚步轻松地往小楼的方向走,“那说个你我都赞同的,蚂蚁和叶鸣蝉都没有楼岚起好看,可不可以?”
我折下腰,软瘫瘫的一条坠在叶鸣蝉手上:“勉强可以。马马虎虎。”可以加三天,但加减抵扣,还是要扣掉叶鸣蝉七天。
叶鸣蝉一手掏钥匙开门,仿佛看穿我内心一样,默契问道:“那我还有几天时间啊?”
我叉开食中二指,戳到叶鸣蝉面前。
“扣两天?”
“七天。”但我大人大量,“但给你一次赚回两天的机会。”
“那我要好好把握。”叶鸣蝉沉思,“亲吻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无情拒绝。
“亲脸可不可以?”
“不可以。”
“亲鼻尖也不行?”
“不行。你怎么就知道亲啊。”
“不怪我。”叶鸣蝉说,“要怪就怪叶鸣蝉,他看见你就想亲你。”
男人,啧啧。我皱皱鼻子:“那不行,楼岚起说以后亲几下都不能加时了。”
“那太好了。”叶鸣蝉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摆正,我活动活动手脚,又找回一身骨头,不再软绵绵地瘫着,自己端正站好。
“我还怕亲得多了,被误会只为了加时。”叶鸣蝉唇角弯弯,眉眼也弯弯,“都怪叶鸣蝉,是他想给你很多很多个亲吻。”说着就靠过来亲下来。
哇,男人,啧啧啧。
小楼外的花是真的开得美,大朵大朵的怒放花盏连成大片大片的缤纷汪洋。站在楼下看时,是一幅舒展开的画卷;站在楼上看时,是一张席地幕天的被毯。
我指着楼下的花毯对叶鸣蝉说:“在里面打滚,一定很舒服。”
叶鸣蝉不知在想什么,看看花,又看看我,半晌,才沉着眼眸,将视线落定在我身上:“嗯。”
花毯的中心和边缘,都是一片灿金,重瓣的小花挤挤挨挨的簇在一起,早起的时候,晨光刚刚拨开云雾,金色的小花在曙光金芒中更加娇艳,看得人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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