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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魂 (ranana)


于戎摸着玻璃杯上的冰水珠,笑了笑,没响。豪哥重新贴过来,挤着于戎说话:“小于,其实我是很看好你的,你之前提那个电影的事情,就是那个恐怖片……”
“是纪录片。”于戎低低说。
“啊?”
“没什么……您说。”
豪哥长吁短叹:“我和关老师后来讨论了讨论,我们的意见还是有些分歧的,不过你也知道,关老师么,老前辈了,我不好驳他的面子,对伐啦。那么我们要做呢,首先故事大纲要能过审,”豪哥说着,一看周围,“我朋友说还有个人拿着相机跟拍那个林望月,”豪哥嘿嘿笑,“不会是你吧?”
于戎笑着,不喝水了,柠檬水酸得他反胃,也不回话,再往酒廊外扫着看,他看到林望月挎着他的相机经过。于戎一抬手,和林望月对上视线,忙起身,和豪哥说了声:“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先走了。”
豪哥喊他,说着:“片子的事,记得联系我哦!微信上聊!”
于戎拉着林望月快步走出了酒店。
日落了,是傍晚了,澳门的街头吹来丝凉风。林望月把相机还给于戎:“检查过了,没坏,我誓死捍卫里面的影像资料。”
他手上的戒指还在。
于戎说:“那大太太……”
“我拜托你了,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封建裹脚布臭味那么重的叫法!”林望月高呼救命。
于戎打开了相机,检查着,走着,说:“你写了?”
“什么?”
“就是保证不要他们一分钱,”于戎一顿,他明白了,他想到了,他急急地问林望月,“你爸给你留东西了?不然大太太为什么要让你写这样的保证书,保证你……”
林望月讥笑:“你情商这么低,看来真的很适合当导演。”
于戎苦笑:“那情商高的呢?
“就成诗人了啊。”林望月还强调,“短命的诗人。”
于戎检查完了相机,确实没坏,所有拍到的内容也确实都还在,其实濮家大太太在相机最近一次的那段录影里根本没有露出全脸,声音也很抽象,扭曲。先前他站的那个位置,角度和采光都太差了。
于戎又问林望月:“你说你之前被打压是怎么回事?”
林望月不耐烦了:“你干吗?你还真要拍我的纪录片?我这还没死呢!也还没成功到,或者老到需要一部纪录片来总结人生!!”
于戎摸摸鼻梁,哦了声。不响了。长久地不响。
途经一家茶餐厅,两人进去点了些东西。于戎饿坏了,喝黑咖啡,要了特制三文治,滑蛋叉烧饭,外加一份木糠布丁。林望月单单喝鸳鸯奶茶。于戎大口吃饭,大口咬三文治,哧哧地吸咖啡,饥饿感压下去一些后,他想到一件事,他问林望月:“阿丽为什么哭?”
林望月咬着吸管看他:“不是很明白吗?”
于戎一点也不明白,就猜:“她来例假了?”
林望月咬着嘴唇笑:“所以,对你来说,女人做出一些你不理解的行为只有可能是因为她来例假了?”他看外头,天黑得很快,刹那间就难以寻觅蓝色调的云朵和天空了,他说,“岛上的住宿环境对女孩子来说很不友善。”
“那她直接和我说好了啊。”于戎听得稀里糊涂,囫囵咽下一口叉烧饭,揩揩嘴巴。
林望月转回来,看住他:“那要是耽误你拍摄怎么办?要是阿篷问你,你说是因为她,她怎么办?”
“阿篷会理解的吧。”
“你不觉得所有导演都是暴君吗?”
“我不是啊。”
“所以你拍不出好的电影。”
于戎败下阵来,继续吃饭,吃了几口,摇摇头,唉声叹气:“我还是想不明白。”
林望月笑着:“你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啊,你干吗,想转职当心理医生?”
于戎低着头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当导演……”
他问自己:“我能做好什么呢?”
林望月幽声说:“你还记得阿丽,说明你还有进步的空间。”
两人不再对话,互相沉默,等到于戎吃完,他们就走了,都不指明要去哪里,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走在澳门街头,路上,看到一个标示旅游景点所处方位的指示牌,他们默契地朝着离他们最远的那个景点的方向去。
他们逛到了大三巴牌坊前,晚上还是有很多人,坐在台阶上照相的,举着手机拍视频的。于戎看了眼,举起相机对了对焦距,找不到好的角度,走上台阶再比了比,还是不满意,从牌坊底部往上打的灯光太白了,黑夜里,它只是一尊发亮的石头建筑,没有任何色彩的变化,层次的递进。
于戎再一次放下相机。
他们走在了一段斜坡上。他们往下走。
离牌坊越来越远了,灯光越来越少,越来越暗,到了一个极暗处,于戎抬头一看,他们在恋爱巷里了。放眼都是年轻的黄皮肤男女,都是西洋风情浓重的建筑。
林望月说:“这条路我以前走过。”
他很确定。
“晚上,不对,应该是快早上了,我们从酒店出来,先是去了妈祖庙,他好迷信,遇到庙就要拜,遇到佛就要求,看到教堂就会进去点蜡烛,我们在日本,每遇到一间神社,他就进去买一个护身符。日本那么多神社,他可能是疯的。”
于戎问:“买保佑健康的护身符?”
“出入平安。”
于戎说:“你们回澳门探亲吗?”
林望月推了他一把:“你会不会套话啊?我探个屁的亲,”他掷地有声地说,“我想在澳门开门店,他陪我过来考察。”
他们走出那条很暗,但很热闹的小街了,指示牌告诉他们,他们正在靠近妈祖庙。
林望月说:“我一办好入住,三小姐的电话就来了,她约我吃饭,我去了,她让我考虑清楚,我让她去见鬼。他也在。”
“他先和三小姐说,应该考虑清楚的是他们才对,他带我走了。”
于戎摸了摸鼻梁。
林望月还没说完:“接着,他教训我,说我不应该那样,我那样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我最讨厌别人教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如果我需要他们教……我需要他们教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呢?”
他笑了,边走边回忆着说:“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去了酒吧,我带了很多人回房间,也是在文华,是一间套间,他在卧室睡觉了,我们在客厅喝酒,很大声,把他吵醒了吧,他穿着睡衣出来的。他看看那一大群人,牛鬼蛇神,看看我,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不关心。后来他还是回来了,天还没亮,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我的头很痛,睡在浴缸里,他过来,跪下来和我说话。”
这么晚了,没人来参观妈祖庙了,大家都只是路过,于戎和林望月走到庙门口,看看那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林望月摸了摸那关上的木栅栏门。那门也是红色的。他透过栅栏看进去,眼神很远,声音很轻:“我说我恨他,我讨厌他,他就是狗屁,混账,他算什么,他什么都不是,我要和他分手。”他平和地说,咧嘴笑:“他什么也没说。”
林望月从庙前走开了。于戎跟上,问他:“那后来你们那晚还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啊,这里,那里,”林望月一指前头,说,“还去看什么教堂前面一对被做成雕像的相爱的男女,他们分得很开,一对对情侣在他们面前诚心许愿,祈求能爱到永远,永不分离。”
“你也许愿了?”
林望月点了点头,于戎难以置信,但想了想,也接受了:“人有的时候还是要借助信念的力量的。”
林望月说:“我许愿,希望下一秒他就能和我提分手,我许愿,希望下一秒他就告诉我,他恨我,讨厌我,然后恐吓我,要我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站在了马路上。
林望月说:“要是他这么和我说,我就会和他分开,我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因为他说的一切我都会照作,只要他说……”
他们穿过马路。林望月的声音被经过的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拖得很长,很凄厉。
“因为,我自己是没有办法离开他的。”
他们坐在了一张长凳上,看绿色的防护栏,黑色的路灯柱子,看在月光下显得潮湿,坎坷的石子路。
于戎点香烟,吃香烟,偷偷摸摸地吃。林望月靠着椅背坐了会儿,腰往前弯,捧着脸坐着。
半晌,于戎说:“还是不拍你的纪录片了,听了你的爱情故事,谁还敢谈恋爱?”
林望月笑笑:“又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有我的问题,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他扭头看于戎:“要是有一天,你遇到他,你和他说,林望月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于戎拿出手机:“你说,我记下来。”
林望月看着他的手机,脸被荧光照得发白。他说:“忘记我,完全,彻底地忘记,然后……”
“然后?”
“然后再想一想我。”
林望月抽走于戎手里的烟,吃了一口,很长的一口,最后的一口。
他们没去教堂,没去看雕像,没去数多少对情侣在许愿,没去偷听他们的愿望。
在林望月的引路下,他们来到了一坛圆形的小型喷泉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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