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魂 (ranana)
- 类型:玄幻科幻
- 作者:ranana
- 入库:04.10
出了院门,小方哥总念叨着“过了这片甘蔗田就到了”,可穿过他们遇到的第一片甘蔗田后,左右不见农舍,也听不到什么哭声,哀乐声,小方哥的脚步放慢了,往前虚指了指:“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他折了一株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不比先前从码头去他家,有平坦的路可走,这一带几乎都是农田,黄土泥泞,三人在田埂上走着,排成一列,于戎抗着安着相机的三脚架走在最后面,他的鞋子已经沾满了泥巴,林望月走中间,他的鞋子、裤腿也都是泥点子。小方哥走得虽慢,话还是不少,还是那个百事通,看到什么树,什么庄稼,哪家的屋顶,院墙,都说得出名目。
这周围桃树最多,其次是柳树,榆树,榕树,在坝美小学教书的张老师家有枣树和柿子树,这里的柿子不结果,门前停着两台拖拉机的黎国雄家的梨树开很大朵的白花,老冯家有一株腊梅,很稀奇,村里人把它当宝贝,老冯也把它当个宝,在它边上安了一圈栅栏,谁要看腊梅,还要请他喝茶,请他吃酒。
经过一片土豆田时,于戎问起:“这儿村里从前有发生过大火烧死了一家人的事吗?”
“没听说过。”小方哥说,回头看于戎,“你听哪个讲的?什么时候的事?”
于戎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可能是别的村子。”他顿了会儿,问,“那您这里出过什么名人吗?”
“名人?广南的县委书记就是坝美人呐!”小方哥说,不无自豪。
于戎道:“没出过什么作家,画家啊之类的吗?”
小方哥想了许久,摇了摇头。忽而,他走得快了,爬过一小片梯田,他指着一片农舍说:“看到那棵桃树了没有?”
“桃树?”
这个时节,桃花早谢了,结得出桃子,那桃子也早落了,这个时节,无论是桃树还是梨树还是苹果树,在于戎看来,大同小异。
“哎呀,就是那边那棵嘛!”小方哥指得更明确了,“那里就是布罗家啦!”
他指着的是一棵怪模怪样的白绿夹杂的大树,走近了,于戎看清了,原来这大树上挂满了雪白的绸带,一树的绿叶子反成了配角。树边上有一扇木头门,木头门嵌在一堵黄土墙里。哭声透过门和墙,波浪一样卷了过来。
忘魂
第二章(中)(三)
小方哥和于戎说:“村里的规矩,一人一根,系腰上,出来的时候得还回去,在哪里拿的就挂回哪里。”
他踮起脚尖解了三根绸带下来,于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往后退了好远,手忙脚乱地架机器:“能绑回去重新再解一遍吗??”
小方哥的腰带系到一半,听到这话,手僵在半空中,一脸困惑:“导演,啥意思啊?”
林望月没理会于戎,从小方哥手里抽了一条绸带,往腰上缠了两圈,打了个结。
于戎急了:“欸,欸,你等等啊!你干什么呐!”
林望月默默地,转身朝于戎走过来,到了他面前,扮了个鬼脸,抗起三脚架,一溜烟跑开了。于戎快步追赶他,口口声声称:“我这儿取材呢!”
林望月跑回了小方哥身旁,一拍小方哥,冲木门努了努下巴,小方哥伸手推门,于戎一把抢回机器,关了电源,咕个不停:“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
他话音刚落,只听耳边小方哥仰天长啸:“朵啊!亲姑娘啊!你死得好惨呐!”
于戎一颤,小方哥深深吸进一口气,跟着就是第二声干嚎:“连亲儿子都没见上一面啊!惨呐!!”
木门后是片院子,地方不大,满满都是人,或站或坐,腰上全系着白绸带,这一院子人本也在高高低低,不怎么协调地嚎着什么,小方哥这两嗓子下去,势头过猛,激起千层浪,像是要和他较劲似的,群众的情绪瞬间高涨,嚎叫声立马整齐了,全在叫“惨”,还维持在了一个很高很激昂的水平上。
于戎听懵了,耳朵里嗡嗡地起回音,林望月也被这波声浪震得不轻,半捂住了耳朵。于戎确定,他先前进村时隐约听到的不是笛声,是哭号。他这才知道原来高亢单调的哭号传远了会变得悠扬、婉转,好像号叫着的人真的满心哀怨,神魂凄惨。
林望月靠过来和于戎说话,于戎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遂贴着他的耳朵问:“你说什么?听不到!”
林望月大声道:“我说,吃喜酒都没这么热闹的吧?!”
于戎点头,一看小方哥,他正走在人群里冲他们招手,于戎跟上去,这丧虽然听上去哭得激烈,可开小差的人也不少,有边看报纸边哭的,还有吃两颗花生米,咪一口小酒,间或地喊两声的,用手机打麻将,斗地主的比比皆是,小方哥见谁都熟悉,都要说上几句,一步一停,费了会儿时间才带着于戎他们进了停放棺材的西屋。
屋里开了两扇窗,阳光却偏不赏脸,怪阴气的。棺材停在正中央,前头是张供桌,水果糕点,鸡鸭鱼肉一类的供品摆了满满六大碗,香炉和蜡烛另放了一桌,香炉里蓬乱地插着好些线香,蜡烛分两种,后一排是通电的,电烛火稳定,明亮,前面一排是点着引线烧着的白蜡烛,但凡有人经过,那火苗胡乱窜动,眼瞅着要熄了,又顽强地熬了过去,继续燃烧。
一张黑白遗照从房梁上悬挂下来。
死的确实是个女人,确实很年轻,相片里女人的脸微侧着,露出不失和气地笑容。相片不太清晰。
遗像前供人追思跪拜的白蒲团已经被压得很扁了,中心的部位褪了色,泛出油腻的蜡黄。一个男人跪坐在蒲团一侧,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披着麻布孝服,低眉丧目。
小方哥领着于戎站在角落,说:“喏,那就是布罗。”
他的嗓子喊哑了,说话带痰音。
于戎点点头,一瞥屋里一个坐着的老人,问道:“这是谁?他在干吗?”
他说的这个老人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屁股下面垫了几张软垫,面前支着话筒架和曲谱架。话筒通了电,音响就放在他坐的椅子两边,曲谱架上摆着个平板电脑。老人的嘴巴凑在话筒前,眼睛看着平板,神情淡漠,两片嘴唇小幅度地抖动,喉结上下滑动,音响里出着咿咿呀呀的声。
小方哥说:“那是来喊魂的老师傅,县城里请来的,朵朵死在昆明的医院,要喊七天七夜的魂,得确保她的魂能回到这里,回到家里,起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再走哇。”
于戎再一瞅那平板,老师傅开着高德地图,起点昆明延安医院,终点坝美村小石子路4号。
于戎琢磨着问:“那怎么知道她被喊回来了呢?要是她没被喊回来,还要继续喊吗?要是她提前回来了呢?”
小方哥答不上来,于戎上前,试探着问那老师傅:”老师傅,人要是在纽约走的,能给喊回来吗?纽约,美国纽约,国外。“
小方哥把他拽了回来:“七天七夜,就算天涯海角都给喊回来了吧?”
林望月说:“天涯海角多近啊,就在海南。”
老师傅翻翻眼皮,手腕一抖索,鼻音、口音都轻了,声音嘹亮了。于戎能听出个大概了。
“喊你三十声啊,姑娘你朝左转,豆粉不要吃,一直朝前走,喊你三十一声啊,姑娘你歇口气,柳树看一看,眼泪莫要流……”
于戎背过去,问小方哥:“能采访采访布罗吗?”
“啊?”小方哥面露难色,“也问你问我的那些?这个……“
他瞅着布罗,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不时有人进来行礼,见到遗像,都得赔上几滴眼泪,他们一哭,布罗显得更哀伤,眼圈红得厉害,眼泪流出来,擦也不擦。他只顾着往面前烧得通红的铜盆里扔纸钱,纸钱烧起来的味道冲人脑门。
小方哥吞了口口水:“现在这节骨眼上,不太好吧……”
林望月说:“我们导演想到一出是一出。“
于戎往小方哥手里塞了两百块:“我出个礼……”
小方哥推着没要,脸色更难看了:“这不是钱的问题啊。”
林望月说:“我们导演属蛇的,冷血动物。”
于戎收起了钱,好商好量:“那我在里面拍一会儿,可以吗?我不去拍遗容。”
小方哥抓抓头发,想了阵,去和布罗说话,他说得小声,于戎听不到,也不好意思干涉,他看看林望月,和他道:“我这不算冷血吧?”他说,“我属龙。”
林望月说:“把别人的悲伤做成供人消遣的东西还不算冷血?”
“也不一定会剪进去。”于戎小声争辩。林望月点香烟,望着那女人的遗像,默默抽烟。于戎不响了,摸了摸相机,去给那素不相识的女人行了个礼,上了柱香。布罗不看他,小方哥蹲在布罗边上,冲于戎比了个眼色,大约是成了。于戎上好香,小方哥就来和他说话,指着屋子一角,道:“就支在那儿吧,采访今天就不了吧,回头我再给你问问。”
于戎满口答应,架好机器,站在一旁看住画面。林望月瞥了他一眼,和小方哥一道去了外面。
接连有人进来祭拜,看到相机,难免好奇,有的纯粹疑惑,有的干脆靠过来搭讪:“你们这拍的啥啊?”
不少人都以为于戎是电视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