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魂 (ranana)
- 类型:玄幻科幻
- 作者:ranana
- 入库:04.10
于戎咳了声,翻出烟盒看了看:“是中华。”
小方哥说:“晚上我得去布罗家帮着守夜,就不和你们一块儿吃了吧。”
于戎点了点头,小方哥也点头,林望月抖烟灰,阳光偏移了角度,撒落在了敞开了门的厨房前,小方哥的妈妈和妻子一人一张板凳坐在那门槛里,一人一把勺子,一人一只陶罐,她们往陶罐子里一勺一勺塞红辣椒碎。光拂过她们的手,她们手上的金戒指、银镯子、辣椒籽全在闪光。
于戎指着厨房门口,说:“就在那里采吧。”
忘魂
第二章(中)(二)
小方哥闻言,眼珠转转,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厨房拉着那两名女眷出来,把她们往客厅的方向带。于戎看到,忙上前阻拦,和他们道:“不不不,你们留着,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方哥的妻子腼腆,于戎一靠近,一说话,她的耳朵瞬间红得要滴血,下巴戳着胸口,眼睛仿佛长在头顶心,只好用发髻对着人,小方哥的母亲似是也怕生,不看于戎,转头找到小方哥,伸着一根手指比划,不说话。
于戎解释道:“这样更有生活气息。”
小方哥便把两个女人领回了厨房,按回了那两张小板凳上,他自己也拿了张板凳出来,问于戎:“导演,我坐哪儿啊?还是站着?”
于戎说:“坐吧,坐吧。”他估摸着指了个位置,指挥林望月把三脚架立在榆树下,自己则去了院子一角堆放耕作用具的地方翻找了起来。
“导演,”小方哥又喊他,“我要换身衣服不?这身衣服会不会太寒酸了?”
于戎从一辆板车的车轮底下抽出两块破木板,举得高高地道:“不用,不用,别换,千万别换!”
林望月架好了相机,蹲在树下抽烟,于戎小跑着过去,在相机后面瞧了眼光线和布景,林望月选的角度不赖,绚烂的自然光经由屋檐的遮挡,落在小方哥脸上的只有柔和的余辉,使得他的样貌看上去温厚,平易近人,而那半根出镜的红色廊柱在阴影的作用下显出了深棕色,不至于抢了小方哥那身绿衣服的戏。小方哥微笑着,敞着腿坐着,活脱脱一个朴实的庄稼汉,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他是大山的子民,他是山和水的一部分。
镜头里还能看到那两个女人腌制红辣椒的身影。
于戎不由打量了林望月好几眼,林望月坐在地上了,懒洋洋地打哈欠,吃香烟,他意识到于戎在看他了,往地上抖烟灰,说:“我以后要是不干设计师了,我也去当导演。”
林望月紧接着一字一顿地说:“就叫《ADoubleMan》。”
于戎笑了,从书包里挖出那本活页笔记本,翻到写有“坝美”的那一页,放到地上,拿起了先前找到的两块木板,伸到镜头前打了下板:“坝美,小方哥,第一次。”
小方哥一个激灵,仰着脖子大声问:“这就开始,开始啦?”
于戎指指相机:“看镜头,不是看我。”
小方哥点了点头,挺直了腰杆,眼睛看镜头,可表情却不太自然了,没一会儿,他就像后怕似的,抽了抽嘴角,讪讪地把目光移开了。
于戎安慰他道:“别紧张,就当我们在聊天,它也是一个一起聊天的朋友。”
小方哥笑笑,笑容僵硬,不无尴尬。这时,林望月起身,摘了一片树叶,放去了相机上,和小方哥说:“看这个。”
树叶似乎比冷冰冰的镜头亲切多了,小方哥放松了不少,林望月又坐了回去,托着脸颊认真地看拍摄画面。于戎清喉咙,拿着笔记本,问:“那先说说你的生死观吧……”
“啥?”小方哥的脖子往前一伸,眉毛一高一低,显然不明所以。
林望月问:“你觉得生命意味着什么,活着是什么,对你来说。”
小方哥听明白了,咂吧咂吧嘴,说道:“活着嘛,就是早上能睁开眼睛,能吃,能睡,有力气干活,能赚钱,赚够了钱就讨老婆,生孩子,孝顺父母;过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孩子喜欢鞭炮,放给他看,然后我也就慢慢老了。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他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了,“我们村里长大的和你们城里人不一样,你让我上学读书,我也读不会,读不进,我会读山,早上我看到一片云在东面,我就知道中午要下雨了,风呼啦啦地吹,我就知道要去播种了,它丝丝地响,我就知道野猪要下山了,公猪发情的季节到了,它耐不住寂寞,山上山下地找对象;月亮圆了,稻米熟了,河水涨了,田要犁了;早上吃碗面,我浑身热乎了,我进山里砍柴,采药,采蘑菇,挖灵芝,夏天熏野蜂,秋天收茶叶,冬天收拾核桃,春天什么都好,野菜好吃,野浆果也好吃,去年酿的米酒也能拿出来尝尝了;大米是个好东西,大米磨出来的米粉就做米糕,我妈做的米糕不掺糯米粉,光是大米粉,放上点红豆,蜜枣子,柿饼干切了条一块儿蒸,出了锅,抹上点蜂蜜,那真是甜到心里去,秋天吃黑山羊肉啊,炖上一大锅,光是汤水我就能下三碗饭;你们城里人讲究,没事就去看个电影啥的,你说一个黑屋子里一大群人聚在一起,互相不认识,还不能闲扯,多尴尬啊,还有什么恐怖片,惊悚片的,有的人只敢从指头缝里看还上赶着去遭这份罪,专门去找吓,搞不懂。”
小方哥说得嘴巴干了,舔了舔嘴唇。
于戎说:“所以……生活,生命对你来说意味着吃饱穿暖,维持在一种你熟知地生活状态?”
“吃不饱,穿不暖不就没有生命了嘛。”
“所以,死对你来说就意味着失去了这些,是吗?”
小方哥说:“我要是死了,那就是我老婆成了寡妇,我孩子没了爸,我爹妈没了儿,这个家没了主心骨。”
于戎说:“许多段社会关系会因此终止,是这个意思吗?”
林望月问:“挂在客厅里的那张照片是谁?”
小方哥双手环抱住膝盖,好一阵,说:“年头的时候,我爸走了。”
他已经很会看镜头了,他能透过画面牢牢盯着于戎,盯得很准。于戎抬起眼睛,从镜头外看他:“之前没听你提过这件事啊。“
“咳,提这个干啥。”小方哥向后一仰,没靠着什么,遂往前倾了回来,“提这个有啥好的,没啥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干涩,但还说着话:“他上山采药,割伤了手,伤口烂了,没当回事儿,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没法子咯,破伤风。”
“来不及咯。”
“孩子生下来的那天,我梦到他,我就去问我妈,我说是不是爸想回来看看孙子?我说,要不我们去找白婆婆,找爸回来一趟,我妈说,不,我们不去,她说,让你爸走吧,要是召了他回来了一回,他看了一眼了,那不得记挂上,他就会一直记挂着,他就走不脱了。走不脱的人没法去投胎,不去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人死了,身体会发冷,做了孤魂野鬼,时间长了,魂会发冷,发僵,会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他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那多痛苦。”
小方哥自己点香烟,抽烟。
于戎问他:“你还记得那个梦里发生的事吗?”
小方哥理理头发,说:“记得啊,我和他去山里挖笋,他问我,早饭吃了啥,我说,早饭咱们不一起吃的嘛,还有妈,还有燕子,还有小成,你咋不记得了,你咋还来问我。”
“我爸就问我,小成是谁。”
“我说,小成你都不记得了?小成是你孙子啊。”
“我爸‘啊’地喊了一声,我就醒了。”
话到这儿,小方哥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拍拍小方哥,小方哥说方言,皱着眉头唧唧呱呱好一阵,于戎问:“你妈妈也梦到过你爸吗?”
林望月在边上笑出来,瞄于戎,于戎摸摸鼻梁,没响。
小方哥打发了他母亲回去厨房,问于戎:“还行不?还是咱们再来一遍?”
于戎连声说:“挺好的,挺好的。”
小方哥的母亲再从厨房出来时,怀里抱着个陶罐,她经过于戎身边,在墙脚放下了那陶罐。她张望于戎的目光谨慎,小心。
于戎不去看她了,低下头数自己写下的那些问题,再挑了一个,问小方哥:“所以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鬼魂?”
“你不也相信这个吗?不然你来这里找白婆婆干啥?”小方哥笑着道。
于戎笑笑,没法辩驳。小方哥又说:“人变成了鬼魂……”他急着要讲出来什么,却是欲言又止。他抽烟,偏过头,沉默了,彻底不响了。
相机摄像的功能还在运作,画面里的光有些过白了,近乎过曝。于戎想喊停,小方哥闷声道:“死……就是还活着的人掉进井里面,你懂吗?”
他看看镜头,眼神一高,看向于戎:“办丧事有什么好拍的呢?”
“死人有什么好拍的呢?”
于戎按了暂停,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拍得多了就能知道答案了吧。”
坐在他边上的林望月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又摘下一片榆树叶子,放在唇间吹响了。他吹《卖报歌》。
太阳升得太高了,光线不再适合被任何机械的设计捕捉。于戎决定出发去布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