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老了。书怀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再次出门的念头。
孟礼不知是去为何人作画,竟然久去不归,书怀透过窗子朝院里看了好几眼,被外面的日光晃得直发昏。天气一热他就不想动,又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竟是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窗外天幕已然黑透,习习夜风从门窗缝隙中钻进屋内,带来一阵清凉。书怀此刻来了精神,他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到院子里乘凉,手臂却碰到一物,侧头看去,竟是墨昀趴在床边呼呼大睡。
四下里安静异常,只有桌上的烛火时不时随风跳动,房中所有的影子都跟着它一起摇晃。书怀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悄悄伸出手,摸了摸小妖王的脸颊。指腹所及之处一片柔软,手感极佳,书怀还想再捏一捏,不料刚伸出手,对面的狼崽子却睁开了眼。
“……”
这有种做坏事被抓现行的感觉,书怀咳嗽一声掩饰尴尬,转移话题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墨昀好似还没睡醒,他低着头在自己手臂上蹭来蹭去,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才说道:“大约戍时三刻吧……你还要睡吗?还是要出去?”
小妖王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丝毫没有意识到书怀是睡了多久,从未时三刻到戍时三刻,再怎样累的人也能睡清醒了。书怀暗自庆幸他不觉得此事奇怪,另一头却忽然想起雪衣,若是让雪衣知道此事,恐怕她又要说自己懒了。
晴光和墨昀都与雪衣有些相似,不在相貌也不在体态,而是那股呆劲儿。
偏生书怀还真就喜欢这样的。
书怀坐在床沿,看墨昀自己捣鼓打了结的发丝。屋里光线太暗,他折腾了好半天,还是没解开那个结,干脆从桌上摸了一把剪子,一刀剪掉了这缕麻烦的头发。
简单又粗暴的解决方式,和他父亲如出一辙,书怀不禁笑出了声:“你倒是像你爹,他有一回勾破了衣袖又不会缝,干脆把袖子剪短一截,到了天宫谁都看他,天帝气坏了,把他大骂一顿。”
墨昀也跟着笑了笑,又问:“关于我父亲的事,你能再讲一些吗?”
书怀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墨晖已消失了两百年之久,而墨昀年纪算不得很大,恐怕他们父子相伴的时间并不长。他沉吟片刻,试探道:“你今年多少岁?”
“我?我二百五。”墨昀算了算,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
他爹实在是只管生没管养,书怀无言以对,只好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千万别和外人说自己二百五,记住了吗?”要是让别人听了去,恐怕就要说这小子只是表面精明,实际上是个呆瓜。
听了他的话,墨昀点了点头,一双眼里满含期待——果然还是在等着听故事。书怀不是很放心,又叮嘱两遍,才顺着白日里所谈到的继续往下讲去。
进城之前,他们恰好说到了墨晖来冥府做客之事。那时墨昀才刚出生不久,与人界孩童无异,墨晖抱着一个小团子,笑得如同村口盛开的喇叭花,一张嘴就不住地炫耀,听得书怀直想把他吊起来打。
对于书怀的这种反应,墨晖认为他是羡慕外加嫉妒。于是妖王得意洋洋地举起怀里的幼童,陈述了有孩子的诸多好处,还劝书怀赶快娶妻生子,甚至要带他去认识北海龙女。
龙族作为天生神,地位非比寻常,龙女就算要嫁,也一定是嫁给哪位神仙,龙王根本没道理为女儿找一个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夫君。书怀一边喝酒一边听墨晖吹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尚是幼童的墨昀还什么也不懂,小团子歪着头看了书怀半天,突然伸手要他抱抱。书怀酒劲上头,一把抢走了妖王的儿子,抱在怀里倒头便睡。妖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看了看自己突然空掉的双手,怒不可遏地扑上前去,要从书怀那里解救自己的儿子。
先前在冥府时,书怀想不起来这么多细节,现在倒是记起了许多。
说来也怪,那时墨昀刚刚出世,按理说还无法化形,应该是一只小狼崽才对,可当年墨晖抱来的儿子,分明已是人类孩子的模样。难道妖王捡了个孩子,硬说是自己的血脉?
……不对,不是这样。那孩子身上有墨晖的气息,绝对是他的亲生儿子,在冥府看到墨昀的那一刻,自己也正是凭借那熟悉的感觉,才认出了当年的幼童。书怀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抬起头去看坐在床尾的墨昀,竟然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和墨晖长得不像。
墨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充满疑惑地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和当年那小团子很像,但书怀依然不敢轻易下结论,他眨了眨眼,问道:“你会变成狼形吗?”
墨昀点点头,往书怀这边凑近了一些。
一阵凉风吹过,烛火猛地摇晃起来,墨昀忽然从书怀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灰狼。这匹狼只具威严之势而毫无凶残之相,与前妖王无二,书怀稍微松了口气。
这时他又闲不住了,伸手去摸对方的背脊。结果他摸了半天,却觉得狼毛还是有些硬,手感并不算很好。
“唉……再软一些就好了。”书怀遗憾地叹了口气,面前的狼听到他这么说,便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脖颈。一眨眼间灰狼又不见了,换成一只小黑狗趴在书怀胸口处,尾巴拍着他的手背。
小黑狗软绵绵肉嘟嘟,书怀抱着它揉来揉去,双眼闪闪发亮。他看着那颗小小的脑袋,突然鬼迷心窍,在它头顶亲了一下。
身上骤然一沉,小黑狗瞬间变回青年,墨昀慌忙爬起身,将脸埋进了枕头。书怀闷声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背:“不早了,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戍时——晚上七点到九点;未时三刻到戍时三刻——一点四十五到七点四十五。
超长午觉和夏天是最配的。
第5章 神明
若说夏夜里还比较凉爽,一到日间那可就不一样了,不单是阳光灼热逼人,就连风都带着热气。书怀洗漱完毕,自觉精神百倍,本想打开门与万里长风拥抱,却被外面的热浪一下子刮蔫了。
炎炎夏日如斯可怖,令书怀开始犹豫今日是否要按计划外出。
墨昀和晴光都起得早,此时正在院中那棵老树下叽叽咕咕地谈天,孟礼的画作现下已不在院中,想来也许是怕它们在室外受损。说起来,今日会不会突然下雨?书怀想到这儿,抬头望了望天,烈日依然高悬头顶,没有要躲藏的意思,看来还要再热一段时间。
大约是被文砚之传染了某种特殊能力,书怀这头刚想着会不会下雨,天那方就缓缓飘来一片黑云。上一刻还耀武扬威的大太阳已然藏到了云层之后,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老树下的讲话声戛然而止,墨昀仰头望天,一滴雨水落在他鼻尖上,他一脸茫然地拭去那颗水珠,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书怀几乎要气笑了,难道这小子就没见过下雨?晴光倒是机灵,一看有水滴落下,立刻拉起墨昀朝书怀这边跑来。夏天的雨往往来得很急,他们前脚刚到屋前,后脚便是大雨倾盆,雨幕一下子模糊了周遭万物,耳畔只闻阵阵水声。
天际隐隐传来闷雷,一道闪电划过,将一小块天空照得惨白。书怀双眼几乎眨也不眨,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那棵老树。
“这城里有桃树吗?”书怀忽然问道。
他本以为,既然墨昀昨日有一堆桃可吃,就代表着城中必有桃树,没成想晴光却摇了摇头,告诉他那些桃子都是从外面运来的,这儿由于气候不宜,从来没有种过桃树。
“我有时候也偷偷溜出去。”晴光抬手四处乱指,“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我都去过,没有见过桃树。”
墨昀搓了搓手臂,一边往书怀身侧靠近,一边好奇问道:“既然没有桃树,为何又要拜桃花娘娘?”
晴光哪里知道这些,城中居民开始拜这娘娘的时候,她还不存在于世间。书怀并没有指望她能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墨昀身上。
书怀偏过头,看了墨昀一眼,疑道:“你冷?”
“不。”墨昀又往他身边挪了一些,坦然回答,“我怕水。”
书怀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打遇上墨昀,这才过去没两天,他就碰见了不少他无法应付的状况。他沉思半晌,试图找一个能让墨昀克服恐惧的方法,最终却还是放弃了。
“你怕就闭上眼别看。”书怀道,“说不定雨马上就停了。”
他本是随口一说,不料雨势真的小了下去。没过多久,雨停风止,雷电销声匿迹,天色重又明朗起来。
“好厉害!”晴光惊喜地拍起手。
书怀:“……”
若非这雨有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他和前妖王以及鬼使相识八百年之久,果然免不了沾染上一些什么。
虽然天色大亮,但太阳依旧没有露出全貌。风终于不是热风了,书怀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气,找晴光借了把大伞,准备带墨昀出门,打听些桃花娘娘的事。
原本他们是想带晴光一起外出,但对方说孟礼不允许她出门,书怀只好嘱咐她几句,要她小心生人,这才和墨昀上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