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之物。”墨昀艰难起身,晃了晃头,抬眼去寻书怀,却见对方正挂在树上。这场景颇为滑稽,墨昀连忙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强忍笑意道:“要我帮你吗?”
“……”书怀挂在高处,将他一切动作尽收眼底,顿觉自己一世英名毁于天界这破玉盘。
那颗宝石又闪了闪,突然不亮了。
“此物有何用途?”书怀从树上滑下来,一脸嫌弃地看着这劣质品。天界品味何时变得如此独特?这么小个盘子上,居然嵌了五种不同颜色的宝石,除却那颗青色的,竟还有黑白黄赤四色,似乎是对应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花花绿绿,好不瞎眼。
墨昀将玉盘收回袖中,不假思索地答道:“用来寻妖的。”
那这寻妖方式可真失败。书怀正欲讽刺天界两句,忽又听得墨昀低声自言自语:“大概是吧。”
大概是吧。
原来他自己都不知这玉盘是什么,是天界那帮王八蛋没告诉他,还是他自己忘了?书怀忧虑重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你爹曾经说过,你长大会很聪明的。”
墨昀无端笑了起来,直到走出树林,他才再度开口。“我父亲也曾经对我说过,冥府的书怀能通晓天机,处变不惊,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无时无刻不高贵出尘……”话锋到此,猛地一转,“他从未对我提起,你还会挂在树枝上。”
墨晖这张破嘴,怕是找谁开过光。书怀磨了磨牙:“替我谢谢你父王,他太抬举我了。”
一旦谈及墨晖,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书怀与墨晖相识八百年,肚子里藏了几大筐的陈年旧事,既然他自己的完美形象已在后辈心中崩塌,那他就一定要拖墨晖下水,让墨晖的形象也败坏个彻底。
前妖王的破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书怀滔滔不绝讲了一路还意犹未尽,墨昀实在忍不住,也极给面子地笑了一路。他从未知晓自己那威风凛凛的父王也会撒酒疯,唱歌还很难听。
至此,墨昀生命中的两大标杆全部倒塌,伏地不起。
书怀突然道:“你父王吃饱喝足后,有时会变回狼身,躺在地上自己拍肚皮,你见过他这样不曾?”
确实从未见过。墨昀揉了揉笑到发酸的双颊,随口道:“待我们在城中寻到歇脚之处,我也给你亮肚皮。”
书怀只当他继承了他爹的满口胡诌,并没有将此事记在心上,笑笑便过去了。他们出了树林后,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此刻终于进了城。那山路迂回曲折,书怀走得双腿发酸,早就想寻个地方歇脚,远远望见城中客栈,便拉上墨昀前去。
可惜祸不单行,他们接连问了几家,都已是人满为患,不剩下一间空房。书怀垂头丧气地蹲在最后一家门前,欲哭无泪。
“两位是外乡人?”一个男声忽然响起,书怀循声抬头,看到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抱着几个卷轴,正往这边走来。青年在书怀面前停下,拢了拢手中画卷,解释道:“这几日城中要迎桃花娘娘,四面八方都有客来,客栈早已住不下了。”
桃花娘娘?书怀扭头和墨昀对视,不由地想起那棵妖异的桃树。
“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途经此地,并不识得桃花娘娘。”书怀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这位兄台,听你方才所言,这城中是早无歇脚之地了,我们二人运气不佳,看来今日只好露宿街头。”他愁眉苦脸地看向墨昀,后者会意,陪他一起扮出满面愁苦。
对方见他这样说,果然出言挽留:“二位若是不嫌弃,可到寒舍小住几日。”
书怀就是在等这么一句,他当即装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连连向对方道谢。那青年也是实诚,立刻就领着他们往自己家走,书怀一路上东拉西扯,对方又毫无防备之心,不过一刻钟,就已将家底抖了个干净。
青年名为孟礼,孔孟之孟,礼法之礼,他在城中卖画以养家糊口,家中有个表妹,明年二人就要成亲。
谈话间已到了孟礼的住处,书怀及时打住话头,再次向孟礼道谢。后者连连摆手,引着他们进了家门。
这位孟公子果然是丹青妙手,刚一进门,书怀就被满院繁花团团围住,他正疑心这时节怎会有桃花开放,定神细视,却发现那皆是纸上颜色。
“孟郎?”听到院中响动,屋内之人缓步走出,这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多半就是孟礼那未婚妻子。她容貌妍丽,见到有客来,便露出和善的笑容,书怀看在眼里,又觉得她有几分天真无邪。
孟礼将怀中画卷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对那姑娘笑道:“晴光,这两位客人远道而来,寻不到地方落脚,我便邀他们前来小住几日。你先引二位前去歇息,我到东街为人作画,须得过了午时才回来。”
晴光闻言撅起了嘴,却不是因为他人借宿。她绞着衣角抱怨道:“你这些天整日在外头,又不记得吃饭,就不能吃过饭再走么……”
“明日,明日一定先吃再走!”孟礼已出了门,只剩下声音遥遥传至此间。晴光跺了跺脚,嘟着嘴走过来,准备引客人入内歇息。她目光扫到墨昀身上,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就是这片刻的停顿,让书怀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第4章 生疑
“晴光姑娘与舍妹有些相似。”书怀这老狐狸再次开始套话,想从晴光口中问出些什么。
晴光果真中计,傻乎乎地接了他的话:“真的?是哪里相似?”
书怀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我那妹妹看起来与姑娘年纪相仿,同样是胆子大得很。晴光姑娘,今年是你与孟公子相识的第几个年头了?”
“第二年。”晴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墨昀:“……”
这也太好骗了,随便说两句就已露了破绽,孟礼若真是她表兄,他们怎会仅仅相识两年?
至于书怀刚刚所说的那番话,看似寻常,里头却藏了许多层意思——他那睡在长明灯内的妹妹早就过了八百岁,所以他说“看起来年纪相仿”,至于那“胆子大”,恐怕是在说晴光孤身一人竟敢和两名陌生青年独处,毫无戒备之心。
假如真是什么将要和自己成亲的表妹,孟礼不会放她出来和书怀他们见面,更不要说让他们三人呆在一起,对于晴光,他表现得也太过放心了。
墨昀叹了口气。看来这两个都是实心眼儿,演技也十分粗劣。
晴光还浑然不觉自己出了纰漏,她引客人进到屋内,又忙着倒水沏茶。书怀端坐桌旁,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终于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他在桌下轻轻一踢墨昀的脚尖,嘴上却道:“孟公子这副美人图,画的就是姑娘吧?此画当真细致,与真人无二。”
墨昀经他提醒,立刻抬头去看墙上那幅画,画中女子果然与晴光一模一样,无论是眉眼衣着,还是发上珠花,皆与她本人相同。
书怀接过晴光递来的茶,状似无意地夸赞起了孟礼的画工:“姑娘与画站在一处,倒也真分辨不出哪个是画,哪个是姑娘本人。说来也有趣,既然这画是人,那人又是不是画?”
听到他这句话,晴光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书怀将茶杯放在桌上,唇角犹带笑意:“你与我那小妹一样,都学不会撒谎……也都不是人。”
“你们要做什么?”晴光惊恐万分,一直退到屏风后面才敢冒头,此时她眼眶已红了一圈,竟是要被吓哭了。
书怀平生最怕的就是小姑娘流眼泪,看到晴光露出这副表情,他登时从座上弹了起来:“姑娘莫怕,我们没有恶意!在下书怀,是冥君的下属,我与身旁这位来此,是为铲除害人妖孽,还人间一个太平,姑娘是借仙气而生,又不曾害人,我们必然不会伤你!”
他言语急切,生怕一旦解释得太晚,对方马上就要哭起来。
就算他这么说了,晴光还是又惊又怕。她躲在屏风后面,颤颤巍巍地伸手一指:“那他、他,他吃人么?”
墨昀看戏正欢,闻言万分惊诧地“啊”了一声,啃桃的动作停了。
画中仙害怕墨昀,这一点书怀倒是未曾想到,不过这也难怪,哪怕墨昀再呆,他的原身也是狼。
“我吃人作甚?”墨昀看看手中的桃,又看看书怀。凭空被扣了一口黑锅,他此刻极其委屈。
也许是看出了墨昀的温和无害,晴光终于不那么害怕了。她自屏风后走出,壮着胆子坐在书怀身旁,一双杏眼中盈满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借仙气而生?”
这也正是墨昀想问的,然而书怀却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转移到了“桃花娘娘”的身上。只可惜晴光对这桃花娘娘并不了解,她一问三不知,问多久也毫无用处。
晴光见书怀略显焦灼,立刻明白了这位娘娘恐怕就是他们要找的“妖孽”,她向门外看了看,悄声道:“孟郎前些天说过,这几日城里就要迎桃花娘娘,我想她大约是庇佑此方的神明一类,你们可以去城南那座庙宇打听打听。”
就如今状况来讲,这的确是最为可行的方法。书怀自觉休息够了,提剑就要起身,没成想刚站起来,脚底却忽然一软,若非扶着桌面,恐怕此刻早已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