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礼告诉他们说“过几日”要迎桃花娘娘,而今天去了娘娘庙,方知还有半个月。明明是十几天,硬说成是几天,可见孟礼对此事有多么期待。
这段时间孟礼怎样急切,晴光看到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让对方如此心驰神往的并不是她,她却还要扮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大概她也觉得很疲惫吧?
不会撒谎的原来不是晴光,而是孟礼。
要骗人的偏偏演技拙劣,漏洞百出,旁观者看了不喜,当事者亦觉不快。晴光绝不会喜欢他这不用心的欺骗,假如他认真一些,起码还能让她多做几天美梦。
“为什么要用一个,来代替另一个?”天色渐黑,孟礼终于回了家,墨昀目送他进屋,极其困惑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很奇怪,明明被当成替代品的也足够好,可孟礼就是看不见。因为他看不见,所以晴光也只能做一个替身,所有她得到的,归根结底都不属于她。
这个问题把书怀问住了,他抓起桌上的瓷杯喝了口水,过了好半天才道:“大概他得不到什么,就要为之找一个替身吧,自欺欺人而已。”
墨昀垂下眼帘,盯着书怀手中的杯子,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来,问了第二个问题:“若是晴光和那只树妖站在一起,孟礼能分辨出来吗?”
孟礼能不能分清她们两个,确实不太好说,书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说不准。
今晚墨昀仿佛中了邪,一直黏着书怀问东问西,都躺在床上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发问。勤学好问固然是个不错的习惯,但这有些太过分了,书怀平时夜里不睡白天不起,今夜却硬是被一连串问题绕得头晕,他几乎想立刻堵上墨昀的嘴,好睡个安稳觉。
如同听到了他内心所想,墨昀忽然不出声了。书怀暗自松了口气,正合眼准备与周公相会,却又听见墨昀发问:“你觉得我父王怎么样?”
“还好吧。”书怀敷衍地应付他,“有时候很烦人。”
“那我呢?”墨昀迫不及待地追问。
还有完没完了?书怀那句“一样烦”险些脱口而出,然而为了保护小朋友脆弱的心灵,他忍了又忍,还是艰难地把这句话吞了回去。他捶捶自己的胸口,努力使心情平复,这才答道:“比你爹强。”
他鲜少夸人,这是他所能达到的极限——“比谁谁谁强”。
“哦……”墨昀的情绪好似有些低落,“你有没有把我当作我父王来看?”
直到此时此刻,书怀才终于明白墨昀受了什么刺激。他一口气没提上来,竟被气得清醒了,从床上弹起来就赏了墨昀一拳,怒道:“你瞎想什么有的没的?我好端端的,为何要把你当成你爹?”
假如是前妖王躺在他旁边,和他废话这么久,他绝对会一脚将其踢下地,根本不会如此耐心地与之东拉西扯。
书怀向后一仰倒回枕间,感到身心俱疲:“别整日瞎猜,我和孟礼可不一样。”
“这样,那我能不能……”墨昀挨了一拳,语气却莫名欢快起来。
“能,能,我求求你了小祖宗,赶紧睡吧!”书怀翻了个身,恨不能堵上自己的耳朵。
墨昀嘿嘿一笑,将手臂搭在书怀身上,书怀懒得赶他下去,稍稍动了一下就睡着了。
在夏天抱成一团睡觉无异于变相自杀,还未至后半夜,书怀就痛苦地发现,自己被热醒了。墨昀不知是什么毛病,又往他身上搭了一条腿,难道这小子平时喜欢抱着什么东西睡觉?
书怀忍无可忍,正欲伸手去推,又怕把墨昀吵醒,犹豫之间被缠得更紧了一些。
书怀:“……啊。”
养孩子真麻烦,明明长这么大块头了,还如此黏人,真麻烦,真麻烦……
睁着眼躺了会儿,书怀的思绪又开始到处飘。桃花娘娘暂时不会来,她藏得太隐蔽,无法感知到她的妖气,要找也不好找,那明日应该做什么?再去娘娘庙转一圈,还是先拯救晴光这个失足少女?
突然间书怀有些呼吸困难,伴随着莫名的心悸。他隐隐感觉此事没这么简单,这两百年间人界忽然涌现出大批妖物,墨晖作为妖王,怎会一无所知?
况且,这时间也太巧了一些——
天帝刚一失踪,天生神和人仙就开始争夺帝位,同时妖物在人界争先恐后地冒头;紧接着墨晖消失不见,刚活了五十年,在妖族中还是个小孩子的墨昀匆匆继位;接下来又过了五十年,桃木剑开始躁动,逼迫着书怀与它的灵气融合;百年后书怀方醒,天界使者就到了冥府,书怀重回人间的同时,感知到了自己的大劫难……
三界同时生出乱象,难道全都是巧合?
人间的这些妖物横行无忌,为所欲为,背后是否与妖族或是天界有关?
自己的大劫难,又会是什么?
书怀遍体生寒。他此番来人间,是怀着救世之心,但若是救不得,他又当如何?
第7章 清风
接下来的几日,晴光始终郁郁寡欢,无论书怀怎么旁敲侧击,都无法从她口中撬出半个字,书怀看着她守口如瓶的模样,几乎要怀疑这小姑娘是河蚌成精。
晴光生性单纯,没有太多心思,可这样的人一旦执拗起来,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她。
本着能救则救的心理,书怀并不打算袖手旁观。他眼看着城中已没有任何关于桃花娘娘的线索,干脆和墨昀整日坐在院内,变着法子吸引晴光的注意力。
算下来他们已在此住了五日,却没怎么与孟礼接触过。孟礼不常在家,就算不外出,也定是在房中作画,一幅又一幅地描绘桃花和美人。书怀初见他那些画作,也曾为之惊叹,但知晓内情以后,再去看那些画,便只觉得尴尬,全无最初的惊艳之感。
的确,就算它们再美,画工再精湛,只要一想到画中是那蛊惑人心的妖物,就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现在书怀一见到孟礼,心中就有些别扭,此人本性确实不坏,但偏偏要走一条错误的路,还不打算回头。
孟礼对桃花娘娘可谓迷恋到了极致,书怀每次路过他的屋门前,都能看到他对着那些美人图发呆。
那美人自然不是晴光,对孟礼来说,晴光可能只算是一幅会动的画。
“昨晚你睡得早没有看见,他喝醉了,站在桌上对我说,晴光是他画出来的。”墨昀吭哧吭哧啃着桃,兴致勃勃地向书怀描述孟礼,书怀听他所言,脑内顿时有了那个场景,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
墨昀吃完一个桃,仍是嘴馋,伸手要再抓一个,被书怀一巴掌拍了回去。他毫不在意地揉揉手背,继续往下说:“我看他很有自信,总觉得是自己画得太真,才叫画活了过来。”
“拉倒吧。”书怀嗤之以鼻,“若不是那画得了仙气,他怎能遇见晴光?”
晴光的房门依然紧闭,墨昀往那边瞟了一眼,飞快地收回视线。他抓起桌上的桃,在书怀面前晃了两下,引诱道:“你是怎么看出她借了仙气?你若告诉我,这桃子就给你吃。”
“省省吧你,我不稀罕这桃——晴光她借的是龙神的仙气。”书怀啪地按下了面前那只手,“我一接近她,就能感受到那种龙族特有的气息,那感觉犹如江海。而她原身是一幅画,本应带着油墨香,这江海般的气息显然不属于她自己。”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晴光推开门从屋内走出,她眼眶红红的,是刚哭了一场。书怀止了话音,有些紧张地望着她,生怕她一坐过来就开始哭——若真这样可就不好办了,他不会安慰人也不会劝解,没有什么能哄她开心的办法。
晴光坐到桌旁,刚吸了吸鼻子,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墨昀也使劲一吸。此举在晴光眼里简直莫名其妙,她惊诧得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墨昀惊道:“没有江海之气,你骗我?”
书怀:“……”
晴光:“……”
墨昀锲而不舍,干脆变成小黑狗,扒在晴光袖口处闻来闻去。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闻见,因为书怀所说的江海之气不过是一种感觉,而非真正的气味。
他的这番动作在另一方面极其有效,晴光眼看着小黑狗在桌上打滚,顿时忘光了伤心事,捂着嘴笑了起来。
书怀将小黑狗提回座上,它委屈地甩了甩头,变回了青年模样——依旧是垂头丧气。
“你们刚刚,在说江海之气?”晴光被墨昀逗笑了,语气立时轻快不少,“我得以化形,正是因为有一位龙神恰好经过。他是一条黑龙,要从北海到南海去,途经这座城时看到了我。”
“哦,他我知道,龙族里最不靠谱的就是他。”书怀凉凉地接了一句,稍稍停顿片刻,又道,“有些话说出来不太中听,但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最好是少和凡人接触,尤其是那些不拿真心待你的人。”
晴光怎会听不懂他的意思,她幽幽叹口气,低下了头:“我明白的。”
因着书怀这句太过直白的话,她的情绪又开始低落,书怀有些坐不住,开始寻思如何逗她开心。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晴光手中那块绣了红花的手帕,刹那间灵光一现,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