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跳转如此之快,直叫墨昀满头雾水,不知书怀的气愤来源于何处。他本想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并没有和存雪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但转念一想,忽又记起长清的提示,觉得眼下这般情形,须得充分运用花言巧语,让语言发挥其应有的功用。于是他主动去牵书怀的手,脸上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在这三界当中,还有谁能比得上你?我看他人皆是顽石朽木,唯有你仿若山间清泉,只消回眸一顾,便足以令我心驰神往。存雪是个什么东西?休要为他气坏了身子。”
书怀瞪了他两眼,心说或许是长清把这小崽子带坏了,回头定要恳请天帝治治他们两个的破毛病,让他们从今往后都好好说话。
他脑内生出个怎样的念头,墨昀半点儿也不知道,他兀自沉浸在方才的那番话中,觉得自己几乎能参选三界头号情圣。假如让书怀发现他在想什么,估计都等不及慕华来动手,自个儿就先把黑龙和狼崽都狠狠地收拾一顿。
他们两个都在想着长清,结果这蠢龙就真的过来敲门了,书怀回头一看他的装扮,险些脱口而出一句骂人话,一忍再忍,最终化作四字“丢人现眼”。长清浑身挂着艳丽的鸟毛,对书怀的评价煞是不服气,扬着手中一只秃毛鸡,要让二哥感受一下这羽毛的光滑细腻。
可惜书怀对鸟毛提不起半分兴趣,他只能看得出那只所谓的秃毛鸡是只小朱雀,鬼知道这神兽怎就到了黑龙手里,还被祸害成这个模样。
“这可是朱雀,你赶紧把它放了,我不求你把毛给它插回去,快放了它就行。”书怀生怕惹火烧身,急着想和这条龙撇清关系,“你也快走。你是谁啊,我不认得你。你为何出现在冥府,又为何来我房间?”
长清好不容易逮到个好玩的,哪里舍得就这样放掉,他抓着那只小朱雀,好似抓着一只鸡仔:“二哥,你尚未吃过烤鸟肉,我们在这里把它烤了,你也好尝尝鲜啊。”
“要尝你自己尝,我不陪着你送死,快滚快滚!”书怀急得跳脚,把长清往外面推,变脸速度之快,堪称冥府一绝。墨昀见他推得吃力,过来搭了把手,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将长清推了出去。
把长清赶走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没过多久,他们就听到了外面的风声,以及长清惊恐的大叫。晚烛带着小朱雀的家人,亲自上门抓捕这条拐卖幼童的黑龙,书怀悄悄将门开了一条小缝,但见灯姑娘追着长清,拿大火球烤着他的屁股。
还说要吃烤鸟肉,他不先被做成烤龙肉就不错了。
白芷在对面的房间里也看着兄长被追赶,面露犹疑之色,可能在想是否要将此事也报告舅舅和母亲。青湄今日也来了,正跟她挤在一起,但看着还是有些呆,兴许过些时候,就会将此事忘记。
其实不用白芷报告,慕幽也能发现侄儿又在作妖,妹妹尚有私心,会包庇长清,然而小姑姑绝对不会。
“这蠢货怕是马上就要被带回北海,叫亲爹冻成龙肉干。”墨昀啧啧称奇,“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无法无天。”
“兴许下次到北海的时候,房檐上挂着的腊肉就换成了他。”书怀说完,自己觉得好笑,却不打算再贬损长清,转而向墨昀问道,“明日是否还去人界?你最近心绪不宁,还是不去了吧?”
他都自问自答了,墨昀也无话好讲,便只点了点头,未再多说。现在这状态,再听存雪多嘴多舌,恐怕要直接崩溃,让存雪奸计得逞。保险起见,这段时间他们最好是在冥府里呆着,顺便也能帮鬼使处理一些简单事务,省得他成天那样繁忙。
实际上,那句话刚脱口而出,书怀就后悔了,可看墨昀没讲话,他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就这样办。他仍是割舍不下人间,要是放在从前倒还好了,他可以犯懒,在冥府一睡就睡一整天,可心里一旦有了牵挂,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那颗心里装着事,估计是再睡不好了。
墨昀受幻境中的虚妄所影响,以至于分不清虚幻和真实,而书怀将它们分得很清楚,同样,面对着似真似假的某样东西,他亦能辨别出究竟哪里是真、哪里是假,这看似方便了他,实则是他的绊脚石。像墨昀那样,勉力说服自己所见的一切全是假象,倒还能糊涂过去,若是像书怀这样,从幻境里抓捕到了真实,那他将会割舍不下这一点真,从而上钩,被人钓起。
现在墨昀可能以为那南国的小城都是假的,佟炘和佟岚也都是假的,可书怀明白,那城是真实存在过的,佟炘和佟岚也都是真的,不过那场雪是假的,那城中其他的生灵也都是假的。存雪这次下足了功夫,将佟炘和佟岚也都拖进了他的幻境,甚至还容许他们在幻境当中生活。但书怀想,他该不会阴毒到用活人做阵眼,这也太令人毛骨悚然,他把这对奇怪的母子拖进幻境,许是为了让对手有所顾忌。
他的算盘打得不错,书怀投鼠忌器,就算想简单粗暴地摧毁他的幻境,也会担忧幻境毁灭之后,是否会对那一人一妖造成不利的影响。畏首畏尾,束手束脚,正经打是打不成的,只能先拖延一段时间。
更漏悄悄地响,人间又到黄昏,书怀记得八百年前的夕阳美景,那一轮红日为山峦都涂上一层胭脂。穷人家的女子是鲜少用胭脂的,她们只在出嫁时打扮得那样美丽,而当年的书怀未曾见过她出嫁的模样,他只见过她侧脸映着夕阳,天给的妆容比凡人的修饰要美上千百倍,那是他一生看也看不够的景色。
冬日天黑得早,亮得迟,等到太阳下山,山山水水就都沉寂。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王朝几经更迭,流离失所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可书怀每每站在冥府入口处向外望,都能看到日月不知疲倦地升起又下沉。天道不为凡人而有所更改,凡人受天道所掌控,生死轮回,兴衰荣辱,那都是很平常的事而已。
但这并不妨碍书怀厌倦从他人口中听闻死亡,他送走了多少死去的故人,而下一次再重逢,谁也将不记得他。
转生后的故人,兴许也不算故人。
慕幽应当想过这个问题。
墨昀乖乖地坐在床边,依照书怀先前所言,认真地啃着果子。汁水沾到了他手上,他也顾不得擦,任由它们黏黏糊糊地挂在那里。书怀瞧他虽然在吃果子,双眼却眨也不眨地望向自己,不禁面红耳热,默默别开视线,去角落里摆弄那只水盆,要给墨昀擦擦手。
若说他现在最忧虑的,其实还是墨昀。先前思霖勾起了他的慌乱,让他想到了不该去想的事,打那时起,这层阴翳就蒙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待到杯子精重塑身躯,一定要揪住他和他打一架。燕苓溪胆大妄为,敢为了思霖不喝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跑去转生,期待着和他再度重逢的那一刻,而书怀不能放任谁倒掉那碗汤,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喝下汤,然后忘了自己。杯子精比书怀幸运许多,凭什么他这样好运气?
太多好运气估计是不合常理的,否则他也不会遭此劫难。书怀想着思霖现在还搁杯子里睡着,心里平衡了不少,但眉头还是拧着。墨昀看他神色不愉,只道他还是为了自己先前的话而纠结,便放下果子,紧张兮兮地望着他:“还在生气?是我错了,那些话再也不说了,你也不要去想它。”
“不是因为这个。”书怀糊了墨昀一脸水,又仔细地给他擦干净,“只是好奇,你为何要担心死不死的问题?是晴光和思霖,让你想起了别的什么?”
晴光和思霖不同,她本身都没有灵气,一点灵气俱是从长清那里借来的,被桃花娘娘打散以后,就再也不能复原。况且,她栖身的画卷都空了,哪怕长清愿意再贡献一些灵气,她也不可能像思霖那样重塑身躯。那张白纸还在角落里收着,墨昀舍不得让它落灰,更舍不得让它孤零零地躺在一堆杂物之间,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吹一吹上面的浮尘。他的小动作,书怀全都看在眼里,而书怀总觉得,墨昀此举定是说明他心间仍有惶惑,他突然去想死不死的问题,可能就与在他眼前出了意外的晴光和思霖有关。
但墨昀只是摇了摇头,又变回了最初的那只蚌壳。书怀气得直敲他的脑袋,但怕下手太重,敲傻了这颗本就不算太灵光的头,只好又收了手,坐在床的另一侧不去和他搭话。墨昀被书怀吓得一愣一愣,心说怎么短短的一小会儿,就发火这么多次,一个没留神,竟把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书怀扫他一眼,呵呵冷笑:“本是不气,被你这守口如瓶的样子噎住了而已。说实话我真不懂,为何守口如瓶、百般隐瞒,竟也算是道德。”
“你这话说得不对,守口如瓶当然算是道德,我不愿让你再为我的事而担忧,所以堵死瓶口,不想对你和盘托出。你是不是觉得,两人伤心总比一人伤心要好,但我不这样想,你若是因我而不好过,我心里就更不痛快。”墨昀厚着脸皮,一点点挪过去黏着书怀,“难道你竟这样狠心,舍得作践自己,让我更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