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生瘦小的身体爬上去后,祝玄一掌推过去熄灭了桌角的灯,没一会儿就和周公喝茶去了。只是深夜里还是醒了一次,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蜷缩在身旁的瘦小身影,甚至能隐约看到削瘦的肋骨,仿佛一碰这人就要碎了。
祝玄没敢动弹,轻轻地将被子拉过来,堪堪埋住喻生的下巴才罢休,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
第二日天一亮,祝玄自己没醒,反倒是喻生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这才上前去推了推蜷缩在一起的祝玄,轻声道:
“师兄,天已经大亮了。”
祝玄惺忪着睡眼,躺在床上两眼放空,片刻后才诈尸一样弹起来,抓起外衣披上就往外冲,刚到门口觉得不对劲儿,忙转身拉住喻生的手,这才火急火燎地往闻雪居跑去。
柳青元对自己大弟子的德行了如指掌,打心底没期待祝玄来请安,不料正在院落中拨弄自己养的梅花呢,就见两人面红耳赤地跑了进来,直挺挺地往雪地里一跪,朗声道:
“师父,弟子携小师弟前来请安,今日冬至,还望师父保重身体!”
柳青元一大早听了这么热血澎湃地请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起来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今个儿是怎么了?往日打都打不起来,剑练得如何了?近日有长进吗?”
说到这里他倒是一点也不怕,放松神情道:“师父放心,弟子明白。”
柳青元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这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点倒是好得很。随后视线就挪到了一旁的喻生身上。
喻生今年十二岁,只小了祝玄三年光景,但一人是被蜀中玄阳国流放抛弃的罪人,一人是生来拥有尊贵的身份,又在天门上下众人的疼爱中长大。柳青元想到这里,心里总有些难受,他抬手将喻生召过去,声音温和地说道:
“喻生,以后就跟着你这位师兄一起修炼,他虽然人贪玩了点,但很是靠谱,有什么问题师父顾不上,就可以找他。竹青师兄也很好的,拿这里当家就行。”
喻生微微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视线在柳青元的脸上扫了一圈,又悄声无息地看了看一旁的祝玄,稍微明白了祝玄那句“只收好看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柳青元身为师尊,样貌却极年轻,肤若凝脂面若桃花,玉冠直立在墨发上好不惊艳。祝玄虽年纪尚小,但却生的粉雕玉琢,双眼如同兜了晨光一样。
喻生看得有些出神了,等回过神时发现祝玄正盯着自己笑,一双眼更亮了。喻生顿时有些不自在了,微微偏过头去,身后的龙吟挂在他瘦弱的肩膀上,一走路就在小腿上一下一下地击打着。
祝玄没理会他为何不自在,直接上前道:“你拿这里当家,师兄就是你的兄长,往后没有人敢欺负你,放心吧。”
柳青元长眉一挑,见祝玄一脸意味深长,心里第一次觉得竹青如此稳重,竟真是藏不住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上路,还请多多关照!
这里临临七!
☆、第 2 章
世间常有传说,修仙者引天地之气入体,穷极一生只为达到天地即我身,天道即我心的境界。至此高境界者,方能渡劫成仙,不济也能长生不老、上天入地。但种种说法神乎其神,真正能到此境界的少之又少,凡人又见过几次货真价实的,踏云而来的仙人?
祝玄从没有想过自己留在天门山,一点也不在意、不挂念凡尘俗世的身份和家人,专心留在这里修行是为何,只明白本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都能将自己抛弃,那任他如何日思夜想也是无济于事。
柳青元封山前,前来天门想要求仙问道的,多如过江之鲫。但此门也不是谁人都能来蹭上一脚,何况仙者清修,素来喜静。但祝玄这跟山里亲生的一样,上蹿下跳地活活闹腾了几年,长到十岁时才逐渐稳了下来。
旁人是没有法子的,谁让此人是师祖裹在襁褓里带回来的,还将自己那把霜寒剑留给这孩子,柳青元当时捧着个嗷嗷大哭的肉球脸色难看得很,转身就交给了竹青,后来又辗转在几位长老那里,一路混到了如今。
天门的宝贝疙瘩祝玄,在师弟入门的第一日起,就打上了要带他到处乱窜的主意,但喻生多少有些沉闷,闹也闹不起来。当晚,祝玄就被柳青元拎回去教训了一番,这才安稳了下来。
这一日,祝玄没皮没脸地往喻生门口一戳,拍了拍喻生的门:
“师弟,师弟。”
他还没叫两声,喻生便将门开了个缝,只露了一条纤细的人影问道:
“师兄,何事?”
喻生的脸,乃至身体,甚至是门框和木门,都满满地写着“勿扰”两个字,祝玄一时语塞,竟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但这人就算再孤僻,也不至于不给自己师兄的面子,片刻后缓缓地开了房门,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师兄是想要看我的剑法?还是想看我抄的经书?”
祝玄一顿,什么剑法什么经书,自己都不知忘到哪片山头了,还有心思看你的?这人一身顽劣性,此时却不忘煞有介事地正色道:
“嗯……师父既然赐你剑,那日后便是人剑不离,若是修为不精,一朝祸事起自身都难保。”
就这样你来我往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尴尬的对话终于以祝玄将他的小师弟从房中请出来结束。喻生到山上来,说起来已经有小半月,这小半月中柳青元像是躲麻烦一样,虚影一晃就跑了,和当年对祝玄一个样。
祝玄人疯惯了,反正偌大的天门山没人管得住他,自在得很。但祝玄虽然贪玩,养在山上十多年,竟然出奇地很会察言观色,一张嘴皮子也是磨得精光。
喻生似乎还有些不自在,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眼神也时常闪躲飘忽不定,偶尔那点大方和稳当,都是艰难地演出来,台面上放不了太久就会崩塌。
祝玄心知肚明,是自己那不知长什么样的父亲,一声令下流放了喻生一家至北荒那无人之境,天公不眷恋,柳青元救下喻生的时候,喻家上下已经没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孩子。
他虽然没到过北荒,但也知道那地方,张口就是一嘴的沙子,睁眼就是到处撒野的妖异食人吮血,这孩子生来就不知自己犯了何事,恐怕只觉得自己原本就生在那荒蛮之地。
喻生就这样,稳稳地端住自己最后那点自尊,板着一张小脸站在亭子里,看他那师兄为自己演示剑法。他实际不怎么感兴趣,全然觉得此处安稳不知比北荒好上多少倍,说起求仙问道,旁人那里一生难求的机会,到了他这里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混张舒坦的床罢了。
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光,喻生蓦地抬起头,发现是祝玄那柄喷薄着灵光的霜寒剑,映着雪光扑面而来。祝玄脸上还带着点少年跳脱,拔剑势如破竹,剑体修长雪亮,剑过之处能卷起一道劲风,但纵使剑风再凌厉难挡,都被祝玄一身上下满满的少年锐气压了下去,仿佛他手上挥的不是一柄利器,更像是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脚下行云流水,身若惊鸿。
喻生竟有些看呆了,一时间心里也冒出了一点异样的不知明的感觉。少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吗?还能如此夺目如此让人心生艳羡的活着吗?
喻生如是想到,一时间脸上的表情没管住,难得露了点惊讶出来。祝玄只是简单地走了一遍剑法的起手式,还走得颇不认真,他一向讲究花哨好看,什么实用招数都是竹青和柳青元逼迫着才练的。他一见喻生有些惊讶和压不住的神往的样子,心里一阵窃喜。但乐也只乐了一瞬,随后立马就把自己大师兄的身份摆到牌面上,道:
“执剑便为剑修,日后可要拿自己的剑当身体的一部分。剑修之境要到上乘,虽说艰难,但也不能草草了之,稍有不慎走火入魔,那就是万劫不复了。”他上前一把抽出喻生背后的龙吟,龙吟通体玄黑,剑柄古朴,看着平平无奇但上下无一不带着让人肃杀的压抑感。
祝玄皱了皱眉,知道这是一柄好剑,甚至还带着点凶悍。
“喻生,你即入了此道,便不能当做儿戏,这世上不公之事诸多,人界尚且分三六九等制度严苛,在此道也是同样的道理,旁人如何看那是旁人的事,你决不可将自身当做只配在淤泥里打滚的蚯蚓,要真是这样说,恐怕镇山石上所刻‘天道无亲’四字是一生也领会不了了。”
祝玄突如其来的严肃让喻生心里一惊,有些不知所措。这人的话句句中的,还带着点决绝和无情,言下之意在于:你要是再这样混吃等死,就等着一辈子在混沌中度过吧。
他心里着实茫然,不禁脱口而出道:
“什么是天道无亲?”
这我哪知道?祝玄心道,随后那点严肃就绷不住了,笑了两声往亭中的雕花椅子里歪歪斜斜地一靠,瞎掰道:
“就是老天虽然不眷顾你,但这世上总有人把你放在心尖儿疼的意思。”
他这样随口一扯,竟然牵动了喻生那点防卫在心门的铁牢笼,那牢笼晃了一晃后,便悄声无息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