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漂浮的碎沙已经沉淀,水变得清亮透明,陆晚风端在手里,浅浅抿了一口,问道:“子涧生呢?”
换药时间到了。
连靖抱歉地笑:“今日书摊上新,阿生帮魔君买话本去了。”
堂堂魔君居然爱看些话本故事,陆晚风失笑,把剩了大半碗的水还回去,还是把疑惑了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你不是魔道中人,为何会在这里。”
料想到他会问这个,连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虽不是魔修,但整日与魔教为伍,二十多年了,应该算半个魔道中人了吧?”
语气微微上扬,带了些愉悦和期待。
陆晚风莫名其妙,正好子涧生拎着书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瘦高男人,生着一双淡绿色蛇眼,头发随意梳在后脑,身穿墨绿色松散布衣,走路姿势扭来扭去仿若无骨,好生奇怪,又觉得有点熟悉。
走到门前,子涧生摆摆手把后面的人打发走,那人又是撒娇又是讨好的模样,直到惹了子涧生一顿拳头,才赶忙偷亲了一口,跳脚地离开。
被亲的人捂着那边脸,生气的表情,但两颊微微泛起红晕。
连靖走过去把书接过来,大致翻了翻,然后说:“辛苦阿生了,魔君现在睡着,等醒来我就拿给他。”
子涧生答应,招呼陆晚风道:“走,进屋换药去,出来的时间别太久。”
放风时间结束,陆晚风下午在屋里歇了半天,晚上那怪响如约而至,不过比起起初,到现在动静小了很多。
他心情烦闷得很,一个多月了,外面什么情况完全不清楚,秦初寒一定在四处寻找自己吧,可是玄族现在的状况不太稳定,以他的身份,恐怕分不开身。
思来想去,他越发清醒,睡不着,便干脆起床到外头走走。
结果刚出门就遇上捧着书出屋的敖冽。
两人相看无言,极尽可能避开见面的两人终是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只一眼陆晚风就知道,今夜这双血眸是清醒的。
“……”他眼睛动了动,在昏暗闪烁的烛火中看到对方手中书册上写着“姻缘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注意到他视线看的地方,敖冽不自在地笑了笑,解释道:“谷里日子清闲,也没什么事可做,就爱看点话本故事,偶尔还能想起你娘。”
陆晚风蓦地抬眼看他,心底干涸已久的那池小塘泛起涟漪,声线不由微微发颤:“我娘?”
敖冽与他对视,愁锁的眉眼舒展一弯,低声说:“想不想听她的故事?”
陆晚风象征性地纠结了一下,随后连连点头。
“坐吧,”拍拍门前小院子里的石凳,两人坐到岩石打磨的圆桌边,敖冽随意翻动着书页,哗哗轻响,直到停在夹着翻花细绳的书页,他淡笑道,“这故事像极了我与你娘的相遇。”
大大的“错姻缘”章题字映入眼帘,陆晚风心情没来由地一沉。
“二十多年前,碎空山尚且繁荣,你娘途径此处受伤误入,遗失了佩剑,只能藏起来疗伤,”吊梢的眼角掩去邪魅和狷狂,岁月沉炼的淡若和沉稳仿佛让敖冽变了一个人,张扬的红发血眸也不再肆意张扬,回想起青年时意气风发的日子,淡薄的唇边微微一抬,整个人盈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的灵力很弱,在碎空山里几乎没有人去留意她故意隐蔽的气息,但是偏偏让阿生捡到了她的剑,然后稍稍探查就知道了她的存在;
阿生随口向我提了一次,我没在意,那时修仙问道者们与魔修势同水火,隔三差五就能抓到一两个混入的奸细,因此只让阿生把她当奸细处理了,结果隔了一天阿生跑来告诉我她似乎只是误闯,我奇怪他为何帮起一个陌生人说话,但我相信他,让他此事便先放放,多加留意别闹出乱子就行;
后来在山上集市偶然碰到你娘,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我奇怪她伤愈之后为何不想办法离开,反而还这里逗留,偷偷跟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在找自己的剑……真是执拗又勇敢的孩子,她一个小小的修道者,竟有整日在群魔妖怪中穿行的勇气,不过是为了找一把连我有了灵识的小物什都不如的破剑;
忽然就对她好奇起来,我让阿生把她的剑拿来,寻着由头亲手还给了她,意料之中见到她惊喜又害怕的表情,我没有戳穿,告诉她碎空山有防御结界,我可以送她离开,不料碰巧遇上闹事的魔修们,鸡飞狗跳的,打乱了我们离开的计划。”
敖冽闭上眼,带笑摇了摇头,这是一段啼笑皆非的故事,“修魔与修道不同,讲的是自在逍遥,我那时虽已是魔君,但并不约束手下那些小打小闹,要知道,魔修士们要是不痛快了,打一架便好,比起玄族那套规矩约束干脆多了;
只是这一架打得太激烈,起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与她没走成,于是逗留下来,善后事宜要我来处理,便让她等着,而她……找到了剑,反而没了之前走在大街上的勇气,全然依赖在我身边躲躲藏藏;
接着我们就相爱了,如今想想,不过短暂三日,是如何能确定下对方心意的?也许就是天注定吧,作为一个魔修,无数魔修的君主,我那时候第一次感谢起了上苍,原以为此生注定就这样一人终老,哪想今夕是何夕,得见此良人……”
在一场美丽而意外的邂逅下,高高在上的魔君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玄门女弟子相爱了。
不过就连神话传说也要经历诸多坎坷,更何况这个故事世人早已知道结局。
敖冽一口一个“你娘”,陆晚风竟未觉得有多反感,安静听着,等待接下来的故事。
“可仙魔势不两立,我与你娘的结合注定不被世人接受,为了留在碎空山,她成了玄族仙门唾弃辱骂的叛徒,我自知她为我放弃太多,所以至少在我的领地之中必保她一方佳园,所幸在这碎空山上,魔修者们接受起她来容易许多。”
敖冽用粗粝的指腹在书页的“错”字上来回摩挲,语气之中已经了无方才的轻松愉悦,“我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玄族的人私下来找你娘,想说动你娘做玄族卧底,传递魔教消息……只要她不说,我就不问,因为我知道她从未动摇过;
但我还是疏忽了……我刻意压下的事情还是被有心之人揭发,趁我出山将她与玄族之人私会的事捅出,待我回来时她已经被下狱;
他们将抓到的私会之人一起囚困,芥蒂丛生,群情激奋,当即把那人处死,而你娘因为怀有身孕才被他们留下听候发落。”
陆晚风吸住一口气,紧张地屏住呼吸。
敖冽低下头,五指抵住额头,面露痛苦之色,“作为丈夫我恨不得下一秒就将她带出来,但作为魔君,我找不到足够的理由说服所有人,只能将此事一拖再拖;
我甚至把玄族仙门寻找的神鬼令亲手交给她,向她承诺一定会救她出来,然而直至你出生的那天,她也还是躺在那冷冰冰的石牢之中……
是我给不了你娘足够的安全感和依靠,那晚我抱着你去看她,她却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后来她离开,投靠玄族,碎空山被围,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魔教上下教众,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更是个不称职的魔君。”
“我的优柔寡断让自己在抉择两端都成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声叹息,道尽万千追悔和苦痛,敖冽不敢抬头,语句开始失了节奏,“孩子,爹愧对你,无法亲手将你养大,只能把你送走,希望你过上平凡人的生活……因为作为魔君,我还要对万千教众负责,唯一的办法就是站在最前,与他们一同赴死。”
姻缘错,错姻缘,一寸相思千万绪,无处安排,不如当初不相识。
陆晚风说:“但是你没有死。”
敖冽一顿,手指掐入皮肤,苦笑道:“是啊,我如此没用的魔君,在失了妻孩之后,居然独自苟活至此。”
陆晚风蓦地捏住衣角,起身,望向没有烛光的幽谷深处,黑暗深渊埋藏住翻涌的情绪,直到内心平静下来,出口的话语是在平淡不过的家常:“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吱呀房门之后,敖冽终于放下遮在脸上的手,狠狠一抹,把染上一片湿润的袖口背在身后,再抬眼时,红发血眸,英气勃发,仍旧是那位曾经叱咤天下的魔道君主。
☆、第 77 章
第二天,陆晚风出屋时就见到连靖正与敖冽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吃早饭,热气腾腾的白粥配上朴素咸辣的干菜,烫得人直吐舌头,又为那味道欲罢不能。
每隔上一会儿连靖就要用手掌呼扇呼扇给烫到舌尖的敖冽扇风,两人都大惊小怪地反应,这画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可是又温情得很。
陆晚风走过去,坐到他们旁边说:“我可以也吃一碗吗?”
连靖一愣,没想到他这次居然主动过来,倒是敖冽先高兴地点头,“好呀好呀。”
于是连靖赶紧道:“当,当然,我去给你盛一碗。”
他快步去了,留下陆晚风与敖冽两人。
陆晚风歪着脑袋看这个又犯病了的男人,心想:这人真的是我爹?为什么都不显老呢?还有这傻里傻气的样子,说出去谁信这是我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