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老鼠把脸埋得更深,新涎过的零陵香清清浅浅,不似应有的浓郁扑鼻。弯了弯眼,暖意融融。便又快了几分,直到那扇小门隐现,方才慢下步子,故作不慌不忙。
待小门重新合上,一只红狐突然从墙头跃下,赤瞳闪着微光,转身朝来时方向跑走,空余一声叹息,若有似无地散在空中。夜色依旧,几人欢喜几人忧。
彼时月夜,有一人紧紧抱着怀里不住颤抖的赤红生灵,生就的勾人眼眸几近黯淡无光,犬齿咬得生疼,仍敌不过那当心一箭。意识虽是模糊的,但落在她身上的滚烫却是记得分明,暗暗心喜,自己还道是也算换了他一生的陪伴。到底奈不过命里无缘,他仍是那个一心求道的他,自己却回不到从前无念无求、游戏人间的自己。命邪?劫也。
情之一字,当是不沾惹的好!
城内百姓日子依旧,为了柴米油盐芝麻般大小的事,也能闹得沸沸扬扬不可收拾。知县大人案板一拍,威武声如虫蚁密麻,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天子脚下的地方官仗着官位放肆,昨日夜里逛青楼窑子忘了时候,现下判案堂上,一双眼肿得通红,一顶乌纱底下是胡乱塞进去的头发,官服凌乱不谈,说话亦是有气无力。
堂下木栏外,有人嘀咕:“肥大身子,独独输了气力,怕是都用在姐儿身上了。”
旁边人哄笑一片,有不怕死的,故意不压着声音,威武声里鲜明透亮。
“你当是那冷心冷面的丞相大人啊,当官的可不就这副作态。我倒说,这样更好些,免得矫揉得过了,碍眼得慌。”
话音未落,随即便有忧心的大娘忙推搡了他一把,“哎呦,这些话可别再说了,我们听听也就算了,传到那位耳里,你可就完喽。”
“对啊,一手提拔他的于阁老,不也死于非命了?唉。”又有人附和。
“你们知道什么!凭什么乱讲!”老鼠本是出来买糖糕,见着衙门前挤着堆人,就凑上前听热闹,恰巧站在了方才那几人旁边。越听越生气,恨不得跳起来揍那说风凉话的男人一拳。明明连沈苓的面都没见过,明明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相处过,明明都不知道那人冰冷的面容下是多么的脆弱。他们凭什么乱说!
那日的他还是只混吃混喝的老鼠,但也看得分明,如黑琉璃般的眼里,是映着那道灰色人影的。抱着酒坛醉生梦死,一张无情无绪的脸上清泪行行,眼里满是痛苦绝望。原是以为,再大的事也撼不得他分毫。狠狠拍在桌上的酒盏,到底泄露了他的震怒、他的无可奈何。
先前碎嘴的人也是脾性暴躁之主,瞧见面前是个瘦弱低矮的少年,着一身银线衮边的华贵锦衣,脚上亦是一双银白的踏云靴。便以为是与丞相交好的纨绔公子哥,心里不忿愈甚,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
一声震天的“肃静”响破云霄,知县大人再无为也是天子脚下当官的,木栏那头的喧闹争吵显然扰了他审问告状之人,一块醒木拍得四分五裂,先前还举着拳头的男人此时吓得全身哆嗦,只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再不敢造次。
老鼠挑着眼朝他啐了一口,怒气冲冲转身离去。约是几年前,老鼠窝边邻着户屠夫,他便是如此待老鼠的,一句“恶心玩意儿”说得轻蔑到尘埃里。
回到府中,沈苓不在屋内,一只紫木狼毫蘸了墨斜搭在上乘墨玉制成的砚台上,他应当离去不久。老鼠欲把没买成糖糕的铜钱放在案上,不经意间瞟到乌木镇纸下压着的宣纸,心头猛地一跳,再然后是争先涌上的不敢置信,白皙玉指掩住淡淡朱唇,眼波流转,尽是惊喜欢欣,拼命压下去,又止不住翘起唇角。
宣纸上,虽只细细勾勒了几笔,但轮廓五官俱是眼熟得很。先前也见过城郊的穷书生为了糊口,描过几幅人像拿到城里换银子。可鼠族生来不会去想那些远边天际的东西,过好眼前日子才是实在。但这种亲身经历的感受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老鼠无法用言语传达自己的感动。他是有血有肉的生灵,有人愿意放下繁忙的公务为他描了画像,这一份情,当真太重。
寻到莲池,荷叶田田间锦鲤悠然。有谁一袭灰衣,立于亭心。老鼠悄声走近,是放开了胆上前一步,胸膛紧贴着宽厚的背,环住了那人的腰。能察觉到男人一瞬之间的僵硬,旋即被转过身的他紧紧搂住。
“我,没有买到糖糕。”
“嗯。”
“街头的胭脂铺今日被砸了,说是王员外家的小妾用着起了红疹。”可那小妾本就长得妖魅,真不知涂上胭脂,勾的、引的究竟是谁。
“还闹到官府去了,本就没理,还被胭脂铺的老板当着知县的面堵得哑口无言。”也有丫鬟多嘴,说天将明时见着那家大少爷从她屋里出去。被他爹那日当众掌嘴,听闻已三日食不下咽。
老鼠禁不住笑了起来,那家大少爷本就肥头大耳,这番更是肿成猪头,怕是十天半月都消不下肿。身子颤得愈发厉害,忽有温热轻轻贴上额心,再抬眼,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脸,心有不甘,踮脚印上那好看的薄唇,笑得狡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大家好梦哦~
第6章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常飞絮轻。
暮春三月,繁花似锦,偶有新妇羞过,脸上红晕骤起,螓首蛾眉,自带风情。道是谁家的小娘子髻上一支新钗,仔细雕成桃花模样,上头还镶着颗粉珠,煞是好看,衬得一头乌丝愈发黑亮光泽。
老鼠是耐不住性子缓步轻踱的,这厢还随着沈苓身侧,一岔眼,就蹲在糖人儿摊前笑得开怀。要了个老鼠模子,老人利索地揪了块糖,指尖搓了搓,便是一根细管,细细往里吹气,手指亦是灵活捻动,不多时,金黄的老鼠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墨云惊奇不已,呆呆地接过老人递来的细棍,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如孩童般一脸兴奋喜悦。
后头站得挺立的男人将银钱递给老人,宽大的袖袍上有繁复的暗纹,覆着一层暗纱,隐隐绰绰,看不真切。老人只道是遇上了贵家公子哥儿,于是慈眉善目,满是和蔼,心想着兄弟二人当真生得皮相好,不知是哪位老爷的福气啊。
水光潋滟,晴空正好。老鼠扯着袖子央他一道出游,不喜热闹的沈相大人皱了剑眉,到底见不得少年眼底隐隐升起的失落,应了下来。府里正是忙碌之际,福伯千叮咛万嘱咐,“小少爷当不可肆意乱跑,闻言城外天福寺里有妖怪现身,不太平得很啊。”
近日里妖气大增,不谙世事的墨云也有些愕然。那日到观里修炼,却见到离元道长面色惨白,层层白纱底下露出些殷红。离元告诉他近日需得小心。虽不说缘由,老鼠还是猜到了三分。
坊里流言却径然不同,小二端茶送水间,也不忘眉飞色舞地高声说道:
“诸位老爷小姐们且放宽了心,那魔物已经被离元道长迫得魂飞魄散。小的可不是唬你们,是观里小弟子亲口说的,不信去问问那家说书先生,他向来同观里走得勤。”
说书先生折着腰,故作夸张“哎呦”一声,
“可不是吗?我还见着了,离元道长伤得不轻啊,血不停地往外渗着,吓人得紧,咱可得好好谢谢道长,换了其他人,怕早一命呜呼了。”
说得情真意切,胡子眉毛皱成一团,只差涕泗横流以示真心了。红娘尚贴着他人的娇躯悄然分开,那人不满,肥腻的大掌一把揽住,不安分地四处游走。红娘早已失了心思,一时不察竟被他抚上了胸前,怒火骤起,一袭纱袖锋利如剑,堪堪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红印,刺骨的杀意袭来,黄口昏目的男人底下一片湿热,浑身肥肉哆嗦,连抬头望一眼的胆子都没有。红娘冷冷一嗤,站起身子,曳然离去,一抹红纱堪堪遮住如玉身子,纵然是狐,眼下也卸了那份妖媚,凌然的冰冷冻结了小小茶楼,堂下死寂无声,方才说笑肆意的众人定住了动作,待她幻成了狐月下飞驰,方恢复活动,除了昏死过去的李府公子,无人知晓方才发生过何事。
“如若贫道没有记错,姑娘曾许诺不会再来寻我。”
一盏青灯昏昏,有谁坐定在那,语调淡漠,无分毫情绪的眼扫过门口的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大步上前,不说一词,直直朝端坐那人的左胸袭去。离元惊诧,欲抬手去挡,却不及她的速度,本就遮得随意的白衫向旁滑落,入眼是触目惊心的红,许是因为方才的动作太大,撕扯了伤口,新红复又溢出,浸透了先前的深色。她颤着纤白玉指抚上那片,眸里满是哀恸,莹白的贝齿紧紧咬住嫣红的唇。再多的誓言,终是城溃兵败,眼里只余他的伤。
离元别过了脸,握住她的腕子,用力拉开,
“姑娘请自重。”
红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双如珠石的眸里满是哀伤。哪怕是这种时候,他依旧是那个不近人情的道长,任她再浓的情,任她一次又一次地颠覆诺言,他仍旧不会动心。
“天下苍生于你,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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