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于泰山。”
“那我呢?天下苍生中渺小的我。”
“......”他不言,红娘惨然一笑,替他答道,
“轻于鸿毛,抑或着,连鸿毛都及不上。”
不愿多言,红娘离去,一袭红裙如火般烈烈。世人眼里仙风道骨的离元道长,身形微晃,竟直直栽下,抿紧的唇无一丝血色。再没了起身换药的气力,眼里心里,一片空荡。
烛芯烧至底座,蜡油发出的噼啪声衬得恰好,满室寂寥。离元阖上双目,再深重的情,自己到底将它弃绝了。勾起唇角,是自嘲的笑。
那夜心头不安,弟子进来问“道”。欲细细讲述透彻,说着说着不知所云,往先尚能把经文道规一遍一遍说予他们,那夜是连他自己也不愿垂首聆听。弟子却是十分乖顺,纵然心有所惑,到底垂着受教的眼轻声退下,临行不忘为道长燃上新烛,光亮盈室。
忽地,一道火红如焰的毛绒身影陡然破窗而入,一阵白烟氤氲,红裳女子面色焦急。她说,那只小老鼠因化人形过久,昏迷过去了。他施法迫出狐形,隔空抱住便朝远方掠去。灰鼠身体过虚,不容乐观,尽了一夜,为他排尽体内妖气,自己也受了妖气反噬。但话里仍是轻松,他也不知为何,许是不愿看见女子蹙紧的秀眉。在灰鼠领了准可往丞相府赶去时,他得了红狐的许诺。
“离元,我原就应了你许我一个愿的提议,今日你救了他一命,我红娘无以回报,便当抵了百年前你欠我的情吧。日后如若相遇,连点头招呼也免了,我不愿,你亦不需。”
这是那日她许下的诺,她也确实做得决绝,一如那时她的突然纠缠,消失也是彻底而突然的。灰鼠隔三岔五便会过来修炼,那个红衣女子再未来过道观。
离元,你当庆幸才是,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啊。他记得那日自己如何答复了她,红狐毫不留恋,只余下远处一道不再回头的背影。
“如此甚好。”白衣胜雪,手里抬着拂尘,灰得近乎透明的瞳里沉静如水,如川白发用木簪挽起,仿佛九重天上不踏俗尘的谪仙,无欲念,无所求。
每每夜深星稀,却禁不住心念一动,捻起指尖点了个熟练到骨子里的诀法,双目一凛,太极图前团蒲上,已没了入定坐着的白发道士。城里某道过口,又一个凡间男人昏死过去。夜里寂静,只余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斗在一块,于两人而言,皆是另一种心安。
都进了酒肆,那人也不曾赶到,只道是终究清醒过来,不再与她日日纠缠,却听闻他身负重伤,再也待不了片刻,急匆匆赶到观里,果见那人明明伤重却咬牙死撑的模样。忍不住便脱口问出,换来了意料之中的绝情。
门微响,离元只当是弟子进来有事问他,也没睁眼,依旧躺在那不动分毫。一双粗暴的手推他坐起,他皱眉看去,却是一双更不耐的狐目,内里的复杂被烦躁掩盖。离元身心俱颤,慌忙阖上了眼,抑下那分情动。
“为何...”
“不为何,老娘不愿意看你病死。”怎会病死,他是得道高人,已是半仙之体,便是将那伤口不管不顾,隔上几日也定会痊愈。但是,但是那伤口深得真切,那殷红一片反反复复现于她的眼前,罢了,食言便食言吧。
道长不愿受她好意,想拿过汤匙,手背上却被狠狠一拍。女子美目一瞪,怒斥一句。道长到底收回了手,一口一口喝下她喂来的药汁,明明是浓黑发苦的,这夜却少了苦涩。
素来冷清的丞相府里,今日贵客临门。福伯神色匆匆,小心沏好一杯新茶,头低得几乎及胸。
“王爷,请用茶。”
“沈相当真繁忙,你且告诉本王,再饮上几盅茶水,才能见上沈相一面。”
说话之人虎目怒张,一顶白玉冠上蟠龙盘绕,金丝滚边华袍加身,未曾添得半分京城王侯贵家的傲气,反将戎马战场的英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福伯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一道冷如冰凌的回答声,
“难为王爷久等,下官方才并不在府里,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
行了一揖,话说得客气,面上眼里,却无半分畏惧。
吴瑄坐着没动,亦是冷冷一笑,道:
“相爷可别折煞了本王,快快请起。”语气热络,似是忘了这本是丞相府。
“不知王爷所来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吴瑄反问,语调多了分凌厉。
“王爷莫误会了,下官只是怕耽误了正事。王爷亦不是闲散之辈,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又是一揖,身子深深弯下,已是疏离至尽。
“沈相不愿曲婉客套,本王亦厌了弯弯绕绕。闲来听了小人之言,道是......皇上下令召臣回京头夜,丞相密诏入宫?”
扑咚一声跪下,一如那日城门前远道归来的他,当今高傲无二的沈相到底屈了那对金玉之膝,而堂上坐着的义王爷端着茶盏,闲闲饮着,不说一词。
“皇上召臣进宫并非因为王爷之事,还望王爷莫听信了谗言。”
慢悠悠喝完杯里茶水,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忙起身拉起他,
“相爷这是做什么,下人看见了还以为本王在故意刁难。”
本就没有秉退带来的侍从,眼下这场不起硝烟的争斗尽落于他们眼中。
听出王爷的弦外之音,一众仆从忙退下,低眉顺目,似是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却是暗暗腹诽,都说这位王爷回京前征战十年,该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原来与那些人也相差无几,仗势欺人,恐怕日后在王爷府上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不过也忒无头脑,竟来招惹沈相,何人不知沈相的心狠手辣,一个虚名王爷他当真会怕?
流言如飞禽走兽,不消一日,便传入宫中。心腹宦官贴着耳边讲完,齐元帝挑眉,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且不论那位占卜老人说的是真是假,当日于阁老的两位得意门生撕破了脸,便也抵上了他损了位善战名将。沈苓他是清楚得很,对丞相之位是多么的热衷,下令前夜特意召了他入宫,也就是想把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事情发展,尽在掌握。
“来人,起驾栖凤宫。”
当朝天子一夜血洗朝殿,杀尽后宫佳丽三千,独留芜妃一人,隔日便派人接进了皇后寝殿栖凤宫,一道圣旨宣告天下,皇后已立,大赦天下。先前便有流言道,芜妃被先皇宠幸前原是坊间一户普通人家的孩子,说不上贫寒穷苦,亦够不上进宫侍奉皇帝的选额。只因生得极美,被好事的官员呈报上去,皇上兴起,便入了宫,封了妃。芜妃性子温和,没有宫里其他嫔妃勾心斗角的心思,一副姣好的面容便也成了累赘之物。心思重的妃子害怕被她踩下去,于是施了心计先发制人,在先皇面前频频吹上耳边风。后宫佳丽如云,先王早已忘了那个民间女子长甚模样,只想着果然缺了规矩教养。再后日升日落,一天又一天的寂寞孤单,先皇再未临幸过她。
幸而她是个心境平缓之人,少了隆日恩宠,也就终日清闲度过,时而绣上一朵红桃,时而写上一封家书差人送到宫外家中。字里行间皆是满足与幸福,家里老父老母亦是笑得欣慰。于是忘了费心思想想,先皇若真如信里那般对她好,她又哪来闲工夫日日往家中送书信呢?
晴来游赏后御花园,未料假山后头一双眼睛如胶一般粘在她身上。彼时,齐胤方十五出头,却一眼相定了父皇的妃子。
自先皇驾崩,芜妃日日以泪洗面,谈不上对先皇的感情有多深厚,单为这有悖伦理的现在而流。她虽是个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但也从小听受训诫,女子应当三从四德,断断不可成就了孽业。如今身不由己成了皇权更替的牺牲品,内心忧愤不已。面色日渐憔悴,病魔缠身,时日已不多了。
有坊间流传的小话本肆意猜测,当今齐元帝本是不争功利之人,起了后头那般恶毒心思,皆因传闻中的这位女子。因父皇的一时兴起,本该安生平凡活过这一辈子的姑娘,如今只能与深宫高墙为伴,饶是锦衣玉食,也敌不过岁月悠长。经年累月,彼日的红颜将成日后的老妪。齐元帝苦苦思索,心底痛苦不堪,父皇的妃子,他如何能心有觊觎。除非......他爬到那处金黄宝座,再无人敢闲言碎语,对他指手画脚。
然,说得再生动,仍旧只是笑言罢了。情思再重,芜妃终究只是个薄命的女子,她决定不了齐胤的想法,也成就不了他的狼子野心。笑言随口一说,已随风消逝,但那日的血河却皆由铁血的杀伐之心铸就。怪不得深宫后院的那个女子,皆是命定。
齐元帝对芜妃许是真切的,日日下朝便守在她病榻边,亲手喂她药汁,替她擦拭冷汗。再狠毒无情的帝王亦是有柔情的一面,先王之于齐后,齐元帝之于芜妃。
怨得了谁?脱口而出的如若到底只是如若。
如若芜妃生得平凡,如若那个官员少了分谄媚的心思......
如若那日晴午,园里小径少了一袭素裙,假山之后亦没有那个目光痴迷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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