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早有此想法,”花容说,“至少这点,我还可以理解。”
时暮也点点头。
余阑珊没了罗忠寒,生不如死也不过如此。
即便她能因着一份执着苟延残喘到如今地步,现在时机已到,她也迫不及待奔赴森罗殿了。
许能在地府得以会晤也说不定。
听完时暮这话,鵷雏也稍微能够理解了,因为它同时想起另一件事。
外人看来美艳却古怪的余阑珊,事实上善良又温柔。照顾鵷雏的几天里,余阑珊总会不自觉地说一些心里话,就连平淡的语气都带着温和恬静。
那是鵷雏记忆里的余阑珊——日日酿造果酒的她,就日日能想起曾经同她一起酿酒的人。总爱絮絮念着罗忠寒的好,一件件把记忆中有关罗忠寒的事拉出来细细地嚼。
鵷雏从一见钟情听到两情相悦,从才子佳人听到阴阳相隔。最终所有的故事又都化为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所以余阑珊把酒肆开到如今,为的是念人,也为了戒人。
劝诫来者,思念故人。
不止时暮和花容,来欢伯人都最为熟知,城门口那家酒肆的老板娘,最爱用古怪的语气告诉所有来客。
“欢伯的酒可不能乱喝……”
……
许是知道余阑珊不会再活过来,鵷雏从时暮身边飞回她的梳妆台上,小心的操纵着体内的灵力移开周围尖锐的碎屑。
鵷雏就站在梳妆台上,又为余阑珊擦去脸上的汗,抹平她因痛苦而狰狞的面孔。
即便凤凰不算表情丰富的物种,即便亦不能看清鵷雏此刻的神态,它周围沉重的悲伤却浓烈到仿佛触手可及。
时暮和花容仍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多余的言语和动作。只看鵷雏何时能够走出来。
凤凰是瑞兽,天性慈悲,本质良善。
仙人总是高高在上,它们却爱踏入凡间。
红尘滚滚,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沾染到身上。不论是好是坏,总能帮助它们成熟。只不过那凡尘的痕迹再难洗掉罢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即便这过程对鵷雏来说并不美好,时暮还是欣慰的,至少鵷雏能够先感受到善意。
若他和花容这两个无甚慈悲之心的人能养出一只心存善意的神鸟——
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日子总归是需要一些美好的东西,凤凰最适合这角色不过了。
这小家伙……真是有够讨喜的!
余阑珊死前能有这样的瑞鸟相伴,也算是善有善报了。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时暮和花容甫一对视,不消言语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惊人的一致。
“你真是——需要这么担心吗?鵷雏幼鸟跟凡人的孩子可不一样,哪用得着像对凡人一样小心翼翼。”
时暮无声的对花容说,完全没在意自己差不多也是如此。
只看着花容明明担心这种结果对鵷雏来说太过残酷却又强忍着不作为的模样,时暮忍俊不禁。
时暮到底还是正色道:“它会好的,安心吧,”忽又对花容挑眉,“凤凰的温柔可不是懦弱,这才是质性自然!”
花容失笑。
原来时暮还惦记着自己说他的话。
“对你显然不适用,这句话。”
“现在意识到已经晚了!”
虽是这么说,时暮仍是会心一笑。
正如时暮所言,鵷雏虽然伤心,却也不至于矫情到一蹶不振。
鵷雏拍拍翅膀离开梳妆台时,附近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余阑珊久不开店有些反常。
余阑珊的死讯就随着聚拢过来的人群一并穿出去了。
对于此事,城中人大概早有所觉。如今欢伯的死讯正传播的轰轰烈烈,这事也在情理之中亦是意料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余阑珊是个孤女,没了罗忠寒又成了寡妇,身边没有血脉近亲接济,只凭着自己一份得天独厚的酿酒的手艺维持营生。
如今死了,当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还是城中人仍有几分悲悯,加之欢伯的死亦让他们神情放松,不至于麻木紧张。于是几家几户凑几两钱买了口棺材把人给放进去,顺便有几个妇女给她梳妆打扮一下。免了余阑珊裹着一卷草席曝尸荒野。
如此又是几日过后,搽了脂粉看起来面色红润鲜活的像二八少女一般的人终于冷冰冰的入了土。
几日来城中关于欢伯流言蜚语像是随着洒在棺材盖上的土一并尘埃落定。尘封起来,没有人再提起。
再过些时日,这事也就不过和以往的大事小事一样褪了色,没人记得清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不过这几日内,余阑珊的店不知为何失了火。
那火生的诡异,只一刻,余阑珊的房子就烧的七零八落,只差风一吹就没了影踪。
随后那火就停了,不至于蔓延到全城。
城里人惊异归惊异,第二天一早还是清理了这块地,意外发现几摞银票后收好,着手建新的房子了。
没有哪怕一个城里人知道。
失火前的一刹那灵气溢散,时暮下在鵷雏身上的障眼法禁不住失了效,几根橙黄色的翎羽飘然落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长。
鵷雏振翅于空,口中吐火,那酒肆就淹没在大火里没了形影。
鵷雏扇动翅膀停在空中,听着哔哔剥剥的响声,不知在想什么。
收起凤凰之火后又落到花容肩膀上的鵷雏就连浑身的翎羽都像是同是染上火焰的颜色一样,火红由脊背连结到尾羽,愈发衬得体态修长,俨然是半只脚迈入了成熟期的样子。
……
“多黄者鵷雏,若不说长相的话,你这毛色真像是神鸟一样呢。”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那你一定会吐火罢。那天要是我死了,希望你能帮我了结这地方,说不定还能一并带入地府呢。”
“诶呀!瞧我说这事什么话,怎么会有神鸟呢。真是神鸟的话,又怎么看得上我这果酒呢。”
“我真是魔怔了。”
“不过真的是……舍不得这块地方……”
在鵷雏记忆里,余阑珊放下手中的书,拍拍它的头,曾语带笑意说过这番话……
☆、天仙
“夫鵷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古书所记载的鵷雏,是极高傲的神鸟。
让人一点也联想不到时暮眼前这只。
如今时暮面前稍微长大了些的鵷雏,再不见原先圆润的透着可爱的外形。反而脖颈修长,体态柔美,浑身火焰般的羽毛像是自天边而来的万道霞光,仙气飘渺,灼灼其华。
尽管仍未成年,神鸟的风姿却可窥一斑。
就这模样,时暮即便是再施法遮掩住它身上光洁的尾羽,鵷雏也不会再被认为是雏鸡了。
时暮索性不再遮掩,就让鵷雏以最真实的外貌出现在人眼前。
量这里的人也认不出凤凰。就算认得出来,只要时暮下了暗示,不消一盏茶的时候,别人也只会认为鵷雏不过是一只罕见的有些漂亮的鸟罢了。
许是不用再呆在时暮袖子里,身体里也存了不少灵气飞起来更加得心应手,鵷雏停都不愿停下来,一直绕着时暮和花容两人盘旋。
等飞累了,鵷雏还会落到花容或时暮的肩头,长长的尾羽落下,已经能垂到时暮腰际,在日光下涣出火彩,随着时暮走路的动作一摇一晃的。
这两人一鸟的搭配真是说不出的引人注目。
步入成熟期的鵷雏本就漂亮惹眼,羽毛光洁的恨不得像绸子一般,看着就让人有抚摸的冲动。而被鵷雏围绕着的两位公子更是难得一见的俊美无俦,明明是截然相反的气质,站在一起又出乎意料的和谐,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迷人的风流气度,若天仙下凡,简直让人走不动路。
时暮和花容垂下的袖子纠缠在一起,宽大的袖摆遮住他们的手,看不太清。只觉得这两人贴得太近,近到好似连这阴雨天的空气都在两人的肩膀处升温,让人脸红心跳的燥热。
路人只站在原地痴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想着两人莫不是十指紧扣……路人方不觉任何反常,复又忘记刚才所思为何。
眼神迷离间,那两位公子连带着那只高贵漂亮的鸟儿已经消失在视野中,路人茫然,只觉大梦初醒般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到底因何而驻足。
怅然若失,路人垂首,踏上同往日相似的步调离开,怀抱着难以言明的失落与空虚。
正是:
神仙固有之,凡人难得见。
辗转或拜谒,梦醒了一空。
……
花容和时暮带着鵷雏又一次站在欢伯城门附近。
余阑珊的酒肆一丝痕迹都不剩了,新的房梁已经搭起来,几个面熟的欢伯人正忙活着盖起新的楼。
酒肆旁的小巷未有人经过的深处聚集的是新一群强盗,墙边还倒着几个醉汉,衣衫凌乱,所有值钱的物什都到了强盗手里。
强盗在黑暗中笑笑,拿着钱换酒喝。下一个,就不知又是谁运气不好倒在墙边。
鵷雏停在时暮肩头,还扭头朝身后望去,鹅黄色的喙微张,低沉嘶哑的凤鸣回荡在城中,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