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暮坐在会客室的桌子上,花容则站在一旁。
鵷雏没有被准许再次进入赌场,只在酆都附近盘桓。
房间大而空旷,唯一一扇门紧紧闭合,两人正好都对着秦瑾来的方向。
吱呀声里,轿夫推开门,秦瑾走进房间。房门随即闭合,轿夫们被关在门外,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这道看似普通的门。
急躁的声音和惊呼连带着叫骂声透过房门传进屋内,时暮指尖敲敲桌面,几个轿夫的声音都一并被隔在屋外了。
重归静谧。
就在这种极端的、难言的静谧中,空间似乎开始延展,一瞬间房间仿佛变得辽然旷远,那桌边的两人像是端坐在遥不可及的神坛。
而秦瑾,不过是误入的信徒。
心理上的压迫开始在秦瑾周围蔓延。
既无护卫在周围,也无影卫暗中戒备,甚至连个仆从都没有。秦瑾独自在屋内,身处压抑的氛围中,对面是两个人。
一个是花容,而另一个,大概就是武林大会上大出风头的另一个人——酒时暮。
神秘到就连他秦瑾竟然也不能查出这人是谁,不过查出个名字,知道他总和花容形影不离罢了。
哪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得见真容。
秦瑾勾唇一笑。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毫无筹码。
优秀的赌徒,总会把底牌留到最后。
仿若幻觉般的压迫顷刻间破碎。
秦瑾的思绪千回百转,实不过发生在数秒之间。
人数上的差距并没有给秦瑾带来压力,他反而表现得轻松闲适。
他只是随即踱步到墙边,皂靴在地上发出声音,沙沙作响。
秦瑾抱臂靠在墙上,看花容和时暮会说些什么。
说起来,花容和时暮也是第一次当面见到秦瑾。
这个面容苍白却双唇艳红的妖艳男人着实出乎他们想象。
自这人进屋后的一举一动更是透着与他容貌不相符的魄力。
当些许阴影打下,光影交错处,似乎有种近乎病态的癫狂出现在他脸上,令人心悸。
矛盾而怪诞。
这就是西厂厂公的真面目!
花容还未开口,先将伞中剑出鞘。伴随着金属锋鸣,一道寒光闪现,反射到秦瑾的脸上,劈开盘亘在他脸上的阴暗。
骤然而出的光线让秦瑾禁不住眯了眯眼,才听花容缓慢而清晰地说道:“长生不老……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吗……”
花容摩挲着伞中剑,似是质询,却更像在自言自语,似是不解,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大概是因为面前秦瑾的脸提醒了他——有一群人为长生痴狂,对花九戚赶尽杀绝——而秦瑾,就曾作为其中之一。
不由自主地,花容就问出口,他想确认,真正导致花九戚死亡的到底是什么。
即便他日渐有所体会,这个缘由的“合理”之处。
秦瑾没有立刻给予答复,反而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想,脸上再次浮现出某种狰狞癫狂的晦暗。
随即,秦瑾给出了回答。
一个之于他而言,情理之中但意料之外的答复。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轿夫是谁的人(? ̄▽ ̄)?
☆、矛盾
秦瑾这个人,差不多是矛盾的代名词。
就从他的外貌说起。
作为西厂厂公,秦瑾算是绝妙的调和了身上似男非女、阴阳莫辨的气质,不显怪异,却带着一副独有的妖艳贵气。
的确是超出常人而与众不同的。
另一面,秦瑾面上是状似旧病缠身的苍白,唇角又是养尊处优的艳红。长发间夹杂几丝灰白却又有一张年轻的脸。这种矛盾的结合杂糅当真让人难以想象——
是什么造就了这么个人?
而秦瑾,又是如何性情?
之于后者,的确好回答,就某种意义而言,秦瑾的性格可以说是简单易懂——矛盾而神经质,镇静且易怒。
有些时候,秦瑾是优雅高贵的朝廷命官,武艺超群,文采过人;有些时候,他又是阴狠毒辣的厂公大人,雷霆手腕,捉摸不定。
遇上前者尚能松一口气,而遇上后者,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只一点,没有人能摸清秦瑾的“度”,到底是什么能导致秦瑾雷霆震怒,又是什么会使他心满意足。
敢于试探这一点的,都早已成为孤魂野鬼……
至于前者,答案无从知晓。
没有人知道矛盾是否是秦瑾与生俱来的特质。
不知是时间久远已无从考证,还是因为秦瑾已经只手遮天到可以随随便便掩去一个人生存的痕迹——即便那个人是他自己。
是以秦瑾的过去,一直都被隐藏在浓雾迷瘴后,连雾里看花都做不到。
——看似光明磊落实则神秘非常。
所以秦瑾给出的回答,似是而非,却是符合他的,符合他的矛盾——
秦瑾脸上的狰狞渐渐退去,他的眉梢舒展又降低了弧度,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平和。
他说:“我也,不知道啊……或许是吧……”
秦瑾独有的男女莫辨的嗓音响起,音调尖锐地转折,最后却又意外地近乎柔软的散开,始终无法落到地上。
那是极度的犹疑和不确定。
这样的秦瑾,居然会有这般几近空白的茫然。
谁会相信呢?
花容当然不会相信。
毕竟是秦瑾那般不留退路地追着花九戚不放。
谁能相信,就连他自己都不懂得长生的妙处?
滑天下之大稽!
敏锐如秦瑾,自然看出花容的怀疑。
只是秦瑾毫不在意,依旧是一副坦荡荡的姿态。
“人活一世要的就是自在,若是长生不给我自在……”
“何况,”秦瑾不屑地耻笑,“谁知道那个传言是真是假,为此费心费力,何必呢……”
言谈之中像是全然事不关己。
“那你又是何必呢?”
时暮把同样的话还给秦瑾。
“我啊……”秦瑾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在指尖陷入衣袖的前一刻,秦瑾突然放开手。
他解除了抱臂的姿势,像是猛然卸下所有的防备。
虚假的坦荡。
双臂垂在身侧,手心贴在墙上。秦瑾又握住手,墙面留下五道深深的划痕。
伴随着墙皮剥落的刺耳的吱呀声,秦瑾依旧用轻柔的语调说:“我啊……不自在……”
与秦瑾音调相反的,是其随说话而不经意泄露出的一身气势——浓郁的黑暗与愤怒包裹着秦瑾——惊得这屋子都战栗起来,桌椅摆件包括墙面,但凡在屋内的物什一并发出震颤的哀鸣。
不过那气势却并非是张牙舞爪蠢蠢欲动的样子,反而像是早已与秦瑾融为一体一般,已经成了秦瑾的一部分,依恋地围绕着他。
之于武学,怕是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比上花容和时暮。所以不管是花容还是时暮都能看出秦瑾并非有意。
或许他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性子。这种人,惯常是无意收敛自己的气势的。
尽管如此,这仍然算不上令人好受。
时暮不动声色地释放来自仙人的威压,秦瑾的那股气势就毫无抵抗的被压下去了。
这气氛转变得太过顺利,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秦瑾本人也亦是顺水推舟。
看来秦瑾暂时没有想要动武的打算。
对于他的情况来说,可以称得上一句明智。
然而……
事情却不一定会按照秦瑾的想法发展下去。
因为即使秦瑾无意动武,花容也同时觉得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
秦瑾的矛盾让他发现他的问题在秦瑾身上已经失去了意义。
秦瑾的地位给了他随心所欲的权利,继而一句“不自在”就可以要人性命。
虽然这么说对花九戚不敬,但事实就是——花九戚的死对于秦瑾无关紧要——就算不是为了长生,杀个人对秦瑾来说也不过是抬手工夫的消遣。
推而广之,花九戚的死,可能大多数人看来就像轻飘飘一根羽毛落了地,一株嫩芽生了根——再正常不过。
愤怒吗?
当然。
可是没有理由反驳。
因为花九戚对于他们没有额外的超乎的意义。
与此同时,花容同样想到的是——秦瑾的“不自在”绝非个例。
追一册可能莫须有的仙法不一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为了长生。
就像碧霄阁阁主是,西厂厂公却不是。
或有心促成,或无意为之。花容无法一一弄清。但是后果已经酿成,即便花容不甘接受,却也无可奈何。
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一一揪出那些仇人,再一个个把他们送入地狱赎罪。
这也让花容知道——
并非针对秦瑾,或许他所求的原因本就毫无意义,又或许,他也并非如此执着于一个原因,他可能只是想找寻一丝共通之处,从中为自己的丑态寻求开脱罢……
毕竟,即便花容本无心,现在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仙法,他有了另一层欲丨望。
抛开为父报仇不谈,他同样觊觎了长生。
这番丑态,他本以为是和那些人别无二致的,却又发现,终归是人各有志,只不过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