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昀皱了下眉:“圣上,慎言。”
朱明轩略有些惊讶。大概是觉得,我和谢容这样明显的关系了,文武昀还不愿意承认。小皇帝神情中有些失望:“你之前从不叫朕圣上。”
我心道,那你就别管自己叫朕。
思量起不日将要离开宋城,此后不论生死,大约无缘回来了。乍然要离开这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心中还是有些感慨的。从前在天上住了这么久,也没尝过离别之苦。或许是因为成天飞来跑去,四处皆可为家的缘故。
“大哥。”我忽然想起一事,“你和舅舅如何说的,几时去接爹他们回来?”
文家老爷夫人还在合溪乐呵呢,别忽然回家发现一个人都没有。怎么说也就两个儿子,没半个孙儿子嗣,不得急死。
文武昀淡定道:“我已书信一封,派人送往合溪,信中聊表说了些近况。舅舅见信,会替我妥善安置他们。”
闻言,我不住回头看他。
此话虽无错,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雕花栏杆上落了只蓝尾雀,是宋城本地不大见的禽鸟,它只歇了一会,便振翅离去了。朱明轩先前拿点心逗它,此刻见它头也不回离去,不禁道:“长了翅膀的到底动作快。想飞就飞,圈也圈不住。”
他又说:“朕听闻南山有仙人,可一日行千里,发须皆如雪,容颜却不老。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文武昀不答。
朱明轩就转过来问我:“二公子,你觉得呢?”
我倚在一边,手中转着扇子:“圣上见过这样的人吗?”
“没有。”
“那圣上周围的人,见过这样的人吗?”
皇帝想了想:“也没有。”
“这不就行了。”我握住扇子,道,“既然圣上不曾亲眼所见,也未见身边亲信的人亲眼所见。道听途说之言,怎么能信以为真。”
朱明轩唔了一声:“你说这世上,是否当真无神人。”
我摸着良心:“圣上觉得有就是有,觉得没有,那就是没有。”
“哦?”朱明轩笑道,“朕如此厉害?”
那当然。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你活着也不会见到半个的。啊,现下坐着的这两个不算,只能算是人。你自己也不算,也只是人。仙么,本来就很难说。说不准下辈子是只畜生呢。
朱明轩坐了大半夜,到底是禁不住睡意,起身去睡。文武昀尚精神,只说要再坐会,皇帝就随他去了。我看他自斟自饮,眉间带着愁绪,脱口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又何必答应他去掺和朱家的事。”
“有些事,做不做是一种决定,而不是情不情愿。”文武昀道,“只有孩子才讲情愿。你是孩子吗?你不是。所以你该长大了。”
我竟然无话可说。
本君大你百年有余,当着本君的面说我是孩子,武曲,你以后会后悔的。
他饮了杯酒,出了会神,忽而道:“景昌。”
我不及回神:“什么?”
文武昀平淡道:“宋城百姓既称你是小半仙,不如你也替我算一卦。看此去京城,将会如何?”
我一噎:“你不是向来觉得我在胡闹?”
“我是这样觉得。可他们这样说,总有说的道理。”文武昀面上带了淡淡的笑意,“你出手帮助过的人,总不会胡说。”
我心道,出手帮过的人?
真是不好意思坦白,我出手相助皆有所求,岂是一金二银就能衡量的。怀中的泥偶紧紧贴着里衣,被体温捂得有些暖。这么多卦,最后不就是得了这么一个东西么。
目光所视是夜空。
百余年前,文武昀或许曾站在天门外,低头俯视尘间。世间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与神无关。如今却如再平常不过的生命一般仰望着虚无。人都是只有拥有仅有的东西时,才能切身体会它的可贵。
我顺着文武昀的视线看过去:“无星无月,算什么?还不如早些回去睡大觉。”
文武昀却回头看我:“封象难道不是在心中?”
“哈,大哥,若当真如此,弟弟我岂非是神仙了。”
“若非如此,我想不到你为何对我要去京城一事,百不情愿。”
我辩解道:“自然因为这并非寻常家长里短。”弄个不好,就是会掉脑袋的。固然他心中大义乃是天性,为了这种事犯险却不值得。
“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样情急。”
我根本没料到他沉默半天会抛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文武昀神情柔和了一些,他微微沉思,语句中带着对过往的回忆:“我还记得在学堂念书时,领我回去的家丁说母亲添了个儿子。我急着回去看你。你被奶娘抱在怀中,不哭也不笑,瞧着颇为老成,不大像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
啊,我有些尴尬,伸手摸了下鼻子:“我不记得。”
文武昀不在意,今晚他似乎格外有兴致聊些陈年旧事。
“奶娘说你气度非凡,说不准是贵人转世。先开始我也信了。结果你越长大越皮。与一般纨绔子弟无异。瞧着什么都不在乎,不上心。”
“倒是这一回,竟能瞧见你真情实意的一面。”
“……我一直挺真心的。”
文武昀送了我一个眼神:“是啊,真心花我的钱。”
我不说话了。
文大少爷叹口气,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成吧。”
然后就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亭中,夜风灌进袖袍,琢磨了半天,也不明白他那句成吧,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乌云将夜空遮得不露一丝一毫。但即便是璀璨的星河铺在我眼前,紫薇与武曲两颗星一旦相遇,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总是觉得风平浪静,不知周围是如何波涛汹涌的。
我一直在等着他们两星交汇,看命运既定的时刻,到底会发生什么。是否能给个明明白白,将那些我们看不清的画卷铺展开来。
但那一刻真的到来时,却又忽然不大想看。
于仙而言,生命不过是弹指一瞬,一个轮回,一个终点和新的起点。即便仙灵消散于天地,也算不上真正的消亡。我向来觉得对他们来说,是谈不了人情世故的,因为他们活得实在太久,见的太多,稳如老狗。凡人的弯弯绕绕,他们无心计较,任其来去。
凡人实在脆弱,同僚多心存怜惜。然后就栽在这上头。
原来呆在人间十八年,终于还是将我那颗铁石心肠,磨得七零八落了一些。
我掏出那个泥偶。它神情严肃。或许是因为上头有谢容的仙力,就算他此刻不在我身边,我却总觉得他没有走一样。伸手摸了一摸,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就像与他在说话:“谢容,你说,这世间未知的事,会是我们想看的那样,还是不想看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来把这收了,那摊开,这里别放。
文昌:当家主母。
皇帝:你说什么?
第42章 星宿列张(二)
彻夜长谈,十几年一场亲缘还挺唏嘘的。武曲那小子也不容易,起码我还能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却糊里糊涂,只以为命不由人。伴君如伴虎,冷暖自知。我满腹愁肠,心说果然还是得好好替他着想。
第二日一大早,念及昨夜他难得展露的愁绪与失态,我决定这辈子当一个好弟弟,温情满满地和他打招呼:“大哥早。”
文武昀:“哦。”
然后更加迅速地吃完了早点,并没有给我剩下一星半点。
保持着笑脸的我:“……”
“对了。”他吃干抹净后忽然道。
我精神一振。难道觉得吃独食心有愧疚,要与我道不是?
果见他看向我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懊恼。
“这些日子你就乖乖呆着,不要踏出文府罢。”
“好……嗯?”
等等?
我惊愕道:“为什么!”
“收拾完东西就要出门了,还经常出去乱跑什么,老实呆着。”
水过还有痕迹留,我还当他昨晚难得敞开心扉与弟弟聊一些陈年旧事凸显温情,竟然全都是假象?这个人一扫前晚愁绪,心肠又硬成了一块铁。等下。若我没猜错,我叫了起来:“大哥,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话都说出口了现在害羞有什么用!再说了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再退一步说。
你害羞关我什么事!
“府里有什么好呆的,天天都是看腻的东西。”
文武昀正准备列账,闻言道:“嫌府里腻,就呆房里。房里不行,就躺床上。”
总之总有办法令你服贴。
我:“……”
床上没有谢容,我呆不了。
我好忧伤。总感觉自己莫名中了一剑。天外来剑,咄地一声把我钉了个对穿。
最后我忧伤地掰着手指头,长吁短叹地看着朱明轩将府里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七八日。有点唏嘘不出来了。大哥他通篇没有提什么时候走哇!
他总不会是在耍我吧?
左右被勒令着出不了府,我干脆派了文一出去打探消息。最近有些冷落他,他一直不给我好脸色看,普天之下有小厮敢给主子脸色看的,也就他一个了。啧,就我平时给惯的。
文一这一去,就大半日。
我等得日头都快落下了,他才姗姗来迟。
先一见面,就说别忙,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而后眼睛发亮道:“少爷,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