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抬起手,半晌才慢慢落到曹皇后肩上,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叹道:“枉笑朕还以为这些年有把你保护好,却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到头来朕还是害了你。”
曹皇后摇了摇头,多年以来的修养让她只崩溃了一瞬间便又恢复过来。她擦了擦眼泪,抬起身对骆瑾和挤出一抹笑容:“臣妾心甘情愿的。陛下大约不知,臣妾心悦陛下好多年了。”
这个话题换做寻常人家的小夫妻怕是早就聊过无数遍,可惜曹皇后与骆瑾和并非生在寻常人家,这些话曹皇后今日才有机会与骆瑾和提起,已为人母的她忆起当年的往事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少女的羞涩。
“臣妾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才十岁,当时兄长刚被派去户部当差,臣妾此前从未进过皇宫,便缠着兄长求他带臣妾进宫看看。”
骆瑾和一边听着曹皇后的话一边回忆,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有见过她,记忆中第一次与曹皇后相见便是在娶妃那会儿。
“想不到你小时候也那么顽皮。”骆瑾和微笑道,他虽然不记得,但可以想象那个场景,扎着双髻的小女孩一跳一跳地拦着兄长的路,撒着娇求兄长满足自己的愿望。
不成想那个跳脱可爱的小女孩后来会长成现在这般端庄持重的模样。
曹皇后腆然一笑,继续道:“兄长被我缠不过,让我扮做小厮,本是想让我在他边上帮着研墨倒茶,结果教我找着个机会从户部溜了出去。”
陷在回忆中的曹皇后忘了“臣妾”的自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华。
“皇宫在那时候的我看来真的好大,我怕给兄长惹麻烦,一路绕着当差的宫女太监,走着走着迷了路,不知如何走到了御花园里,正好瞧见蒋太傅在给您和韩王殿下、端王殿下讲史。”
那时候二皇子跟三皇子都还未封王,曹皇后也不认得蒋太傅,只凭借着骆瑾和身上的太子服饰猜出在场的都是哪些人。
听她这么一说,骆瑾和便想了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念书的庆荣殿要整修,先帝原说给他们换去别处,蒋太傅却突然来了兴致说要效仿先贤于树下讲学,先帝觉得有趣准了,就这么着在御花园给他们讲了月余的课。
“……那边有好多侍卫,我不敢靠的太近,远远地躲在假山后面偷听。只听见蒋太傅讲到前朝末年生灵涂炭,太|祖皇帝起义兵以救百姓于水火,然后他忽然话锋一转问你们道,‘若是你们生在乱世平民之家当如何自处?’
韩王殿下抢先回答,‘当效仿□□皇帝逐鹿天下’。
接着端王殿下答道,‘□□皇帝并非平民出身,虽然到他那代没落了,祖上亦是颇有声望的贵族。倘若真是一无所有,或许应当先夺下一村一镇,再投靠大一些的势力以求庇护,期间壮大自己的力量,而后徐徐图之’。”
三皇子与二皇子说得其实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比起二皇子,三皇子考虑得更细致一些。
“当年我听到这里觉得无甚意思,正准备走,就听蒋太傅又问到你。
你思考了一下说,这世间不乏二弟三弟这样有雄心的人,因此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可是结束战争只是一个开始,长久战乱之后百姓必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你愿意在这期间寻一处隐蔽的山林收留百姓,钻研粮食增产之法,改进棉帛工艺,等战事消停后便行推广,好让百姓们尽快从战争的苦难中恢复过来。”
曹皇后说到这里掩嘴笑起来:“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太子怕不是个傻的,就算心里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呀,这些事哪是一个帝王该做的,这般回答不是被他两个兄弟比下去了么?”
骆瑾和也跟着笑了起来,灰败的脸庞现出一点红润的光泽。
“可不是。父皇知道了狠狠训了我一顿,罚我抄了一百遍太|祖本纪,让我向□□学习。”
曹皇后握住骆瑾和的手与骆瑾和对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本以为就是一件小趣闻,我回去以后却止不住去想,那个小傻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这么耿直如何斗得过他的两个弟弟。他真的是一个很心善的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可千万不要出事呀。
我不敢去烦父亲,便日日向兄长打听你的消息,这一打听就是六年。我知道你请旨在源州加修驰道桥梁,有了官道,好些原本贫穷的山村都富裕了起来;我还知道你督办谡州贪腐一案,揪出了好些贪官;知道你出使满黎,不费一兵一卒便折服了满黎王,让他放弃投靠十六胡攻打我朝的计划,让满黎向我朝称臣……
你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想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傻子了,可你仍旧是那个心系百姓的好太子,做了好多好多的好事。我在闺中听闻这一桩桩一件件,仰慕之情日益增加,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你知道吗?当我得知我能嫁给你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哪怕因为家世身份你可能永远不会睬我我也好开心。”
骆瑾和怜惜地摸了摸曹皇后的脸颊,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哪值得你这么好。”
“情之所至哪分值不值。”曹皇后捧住骆瑾和的手,泪眼朦胧地望着骆瑾和道,“何况你并未亏待过我,只是你我之间隔着太多不得已。这些年来每每见到你,想到你,我心中都是欢喜的。”
“歆若……咳咳咳……”
一通咳嗽打断了骆瑾和原本要说的话,曹皇后紧张地站起身:“陛下,我去叫太医再过来看看。”
“看来看去也就这样。”骆瑾和摆了摆手,将沾了血的被子往里掖了掖,不让曹皇后瞧见,“承霄呢?好几日没见他了。”
“有奶娘带着,这会儿大约刚睡醒,你等等,我这就让人抱他过来。”
曹皇后快步走到殿门口,将门打开一条小缝低声吩咐外面的侍卫。侍卫匆忙离开,不一会儿便带了个妇人过来,妇人怀中还抱着孩子。
曹皇后伸手接过孩子,又将殿门关上,抱着孩子回到内间,正要往床边去,却被骆瑾和阻止了。
“就在那儿吧,别让我这病气过到承霄身上。”
“太医说了不妨事……”
曹皇后还想上前,骆瑾和又道:“承霄毕竟还小,小孩子身子娇弱,还是小心些好。”
曹皇后闻言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再坚持。她的夫君已经眼看着不行了,起码她和她夫君的孩子她还想让他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曹皇后怀中,骆承霄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曹皇后引着他看向床上:“叫爹爹。”
小承霄茫然地瞧了一会儿,忽然挥了挥小胳膊,展颜一笑:“爹!”
“他会叫‘爹’了?!”骆瑾和又惊又喜,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孩子叫他“爹”,他掩唇咳嗽了两声,有些兴奋地看向曹皇后问:“他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
“就前几天。”曹皇后微笑道,“本来当时就准备告诉你的,谁知变故来的这么快……”
说到后面,她的神色又暗淡了下去。
“好,好……”骆瑾和兀自沉浸在初闻孩子唤他的喜悦中。
“孩子现在还小,只会叫‘爹’,等大些时候就知道叫‘父皇’了。”
曹皇后抱着孩子,心头酸涩,她曾经也想过跟骆瑾和一起逗弄孩子,听孩子叫他们“爹”、“娘”,“父皇”、“母后”,却没想过最后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下。
骆瑾和又咳嗽了几声,闭上了眼。
曹皇后将骆承霄放到一旁的椅子上,轻手轻脚地走近床前,在床边坐下:“陛下累了么?”
骆瑾和没有应答。
曹皇后呆坐了少许时候才慢慢扶着骆瑾和躺下,正要起身坐回床边,骆瑾和忽然又睁开了眼睛。
“朕死后你不需为朕守陵。朕交代过乐平和南康,她们会善待你们母子。倒时你若愿意同她们一起便由她们照顾你;若不愿意,这天高海阔便随你去。你这样兰心蕙质,不该一辈子困在宫墙之内做那笼中之鸟,去过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吧。”
“陛下……”曹皇后颤声握上骆瑾和的手。
这天地间若没有了你,又有哪里不是牢笼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却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承霄,会……过得好好的。”
过去她虽有很多事瞒着骆瑾和,但从未在骆瑾和面前说过谎话。
这是她对骆瑾和撒的第一个谎,也是最后一个谎……
***
殿外,崔永福正来来回回地踱步。他已经这样踱了一晚上了。忽有一人从远处走来,身着铠甲,手提双戟,崔永福一见立刻迎了上去。
“瞿将军,山下的情况如何了?乐平公主她们来了没有?”
瞿皓走到殿前台阶处,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老样子,平襄王严防死守,就等着咱们投降。至于公主殿下……暂时还没有踪影。”
崔永福急道:“怎么还不来呢?会不会没收到咱们的消息?”
“应该不会。”瞿皓搓了把脸,他已经将近三天没合过眼了,相当疲惫。
“咱们前后派出了四波共二十余人去送信,他们都是高手死士,就算陈太师在路上设下重重阻碍,也总该有几人能逃脱。固川离京城有一千五百余里,即便公主殿下从收到消息便起兵驰援,再快也得要半个月,况且信送到她手上也要些时日,再加上咱们还不知道她们与征西王的作战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