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我寄的那又如何?”华英没有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反问乔琬道。
“一个自掏腰包坚持给阵亡士兵亲属寄了三十二年银钱的将领,我并不认为他跟只会攀附权势贪得无厌的许孝文之流是一路人。”乔琬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能有什么区别,总归是贪罢了。”华英一哂,“罢了,你这女娃给我讲了这么久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三十二年前,那时我还只是个什长,手底下有二十名小兵,后来前朝余孽作乱,高祖皇帝派我们去讨伐贼人。丘合关一战我们陷入了敌人的埋伏,死了很多弟兄,我手下那些兵全战死了,他们当中最年轻的才十七岁。
战后我等着朝廷派下抚恤金好给他们的家人送去,可是左等右等都没发下来。于是我去找了我们的百夫长,他说他不知道缘由,于是我又去找了小都统,他说再等等吧,然后我又去找了大都统,大都统说要去问偏将军……
他们一个推一个,我不死心,一层层问上去,直到问到我们的大将军,他瞪眼瞧着我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小什长说,‘什么抚恤金?他们分明是临阵脱逃了,本将军没有怪罪已是法外开恩,再叽叽歪歪连你一起治罪’。
我亲眼看见我的那些弟兄们在我面前战斗到最后一刻,有些甚至死不瞑目,可他却说他们是逃兵。哈!真是荒唐可笑至极!”
华英说到这里仰天一笑,一行浊泪滑下眼角。
四年前乔琬只查到华英暗中给那些家属寄钱这一层,至于他说的这些她还真不知道。
“当年你们的大将军,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不就是……”
“征西王韩召!”华英接过乔琬的话,咬牙切齿,“那之后不久,他就因为讨贼有功被封了王,至于那些死在他赫赫军功背后的小兵有谁还会记得?”
乔琬默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只会记录下那些功勋卓著的将领和被他击败的背景板,至于参与战役的千千万万个士兵,那些真正为此牺牲了的人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这个问题只要有战争就没法解决,至于华英所说的贪污抚恤金一事——
“华将军,征西王这些年自作孽,已于前些日子被乐平公主斩杀于邑奉道……”
“死了一个征西王,还有征北王征南王。”华英打断乔琬的话,“这个朝廷早就烂到了骨子里,从上到下只知道争权夺利,哪有人真心在意过民间疾苦?”
“华将军这话就说岔了,你可知当今圣上为何登基才两年身体便差成这样?”
乔琬一改之前的温和厉声道,“那是因为圣上一心想要重振朝纲,想要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你说没人在意民间疾苦,你可知我们的陛下他连每次集市上鸡卖几文钱米卖几文钱都会亲自找人过问?他将乐平公主派去岷州,解决了岷州自古以来的旱涝之灾,而就在几日前,我们刚刚平定了征西王之乱。
这个世道也许是很黑暗,但陛下、乐平公主、我、还有千千万万和我们有同一志向的人正在一齐努力让它变好。陛下何以会有今日之,不正是因为他不想与陈太师他们妥协?也许终陛下一生也不能扳倒陈家这棵大树,可是他已经为此拼尽全力甚至献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华将军你就只会在此指手画脚逞口舌之利吗?”
乔琬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甚至没有顾及直言天子寿数这等忌讳。她见华英陷入深思,显然是听进去了她刚才的话,便缓了口气放轻声音徐徐道:“华将军今日既然选择独身来见我,我想总不会是专程来给我说故事的,你心中已有倾向,何不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华英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道:“我往日便听人说过,南康郡主能言善辩,最是犀利不过,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你们在岷州修建水利之事我也略有耳闻,行吧,我便再信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忘了今日所言。”
乔琬亦随之起身,拜谢一礼道:“南康在此替陛下和公主谢过华将军。”
华英收起之前的傲慢,抱拳还礼:“明日午时还在此处相见,届时某将奉上许孝文的人头和寅州刺史印,告辞!”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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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是我们琬琬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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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同天夜晚, 盛德行宫——
偌大的寝殿空空荡荡, 一个值夜的宫女太监都没有。
寝殿的门窗紧闭, 仅点亮了几盏小灯, 昏暗的光线将桌椅摆设拉出一个个怪异的影子,空气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味道。
内间床前,曹皇后坐在一张圆凳上, 偏头靠着床架假寐。
额上的汗将她的头发粘成一缕一缕,衣服腻乎乎地黏在身上,饶是如此她也未去把窗户打开。太医交代了,陛下这些日子吹不得风,夜间风大, 她担心夜风会加重陛下的病情。
“呃……”一声轻哼从床上传来。
“陛下!”曹皇后立刻惊醒, 上前一步握住骆瑾和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生怕错过了骆瑾和哪怕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几次眼睫轻颤后, 骆瑾和缓缓睁开了眼。病重的这些日子他已经瘦得脱了形,大部分时候目光都有些混沌, 今晚却显出了难得一见的清明。
“什么时辰了?”骆瑾和问道。
他的声音粗粝嘶哑,带着些许气音,仿佛下一刻就会失声一样。倘若换了半年前伺候过他的人来多半听不出这声音和当年那个温润清朗的声音竟会是同一个主人。
“寅时刚过,陛下是再睡会儿还是先吃点东西?”曹皇后细声问, 生怕大一点声就会惊碎眼前的人。
“寅时, 要准备上朝了啊……”骆瑾和阖上双目喃喃低语, 只是如今哪里还有朝要上……
曹皇后听骆瑾和感慨, 知他定是心中难受,连忙开口说些别的以打断他的思绪。
“陛下睡了这么久口渴了吧?我给陛下倒杯水。厨房里粥一直热着,我让人盛些过来。”
说罢她便要起身,骆瑾和拉住她的手道:“朕没什么胃口,粥就不必了,喝点水。”
曹皇后应了一声去到桌前,不消片刻便端了水回来。她将瓷盏放到一边,扶着骆瑾和坐起来,然后在骆瑾和身边床沿坐下,端起瓷盏想喂他喝。
这段时间骆瑾和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她一直是这样照顾骆瑾和的,今日骆瑾和破天荒从她手上取走了茶杯,精神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
殿内没有下人,杯中的水却还是温热的,骆瑾和低头抿了一小口,垂下双手交握住茶杯对曹皇后淡淡一笑:“这些日子皇后辛苦了。”
“不辛苦,照顾陛下是臣妾的福分,哪里谈得上‘辛苦’二字。”
骆瑾和今晚的状态曹皇后看在眼里,如何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便如此她也从心底里期盼有奇迹发生,期盼骆瑾和是真的好了起来。
她飞快地抹了一下眼,不想被骆瑾和看出端倪,以免徒增伤感。
骆瑾和松开一只手牵起曹皇后,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尚有余温的泪水。
“朕这一生,回想起来真是失败。于公不是一个好皇帝,不能让百姓过得太平富足,反而将他们屡屡遭受战乱之苦;于私不是一个好丈夫,既对不起嘉柔,也对不起你……”
“不、不是这样,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是臣妾福薄。”
曹皇后垂下眼眸,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就像她常做的那般,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外人都道陛下厌恶臣妾的出身,处处防着臣妾,只将臣妾当做笼络陈家的工具。可是臣妾知道不是这么回事,陛下是不想让臣妾卷入纷争之中,不想陷臣妾于危险,不想让臣妾在夹缝中左右为难。这天底下没有比陛下更心善的人了。”
骆瑾和怔怔地看着曹皇后:“歆若……”
曹皇后支撑了许久的坚强在这一声“歆若”中彻底瓦解了。
这是她的闺名,自她嫁与骆瑾和以来,骆瑾和从未这样称呼过她,从前唤她“爱妃”,后来唤她“皇后”,总是刻意跟她保持距离,与她二人过着群臣口中模范帝后相敬如宾的生活,而只有在这一刻他们才终于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了。
“陛下!”她匍匐在骆瑾和身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等这一刻等了好久好久,在宫中的时候她与骆瑾和身边有太多的眼线和外人,同时还伴有太多的顾虑和担忧,就像骆瑾和很多事无法同她商量一样,她也有许多心思无法剖白给骆瑾和听。现下两人终于可以敞开心胸一诉衷肠,却已是生离死别之际。
大约曹皇后一直以来都是温和克制的,这突如其来爆发的情绪教骆瑾和有些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