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正系衣扣的手微顿,转头对着清未眨眨眼,又有意无意地看向门口。
死尸还可怜巴巴地倒吊着。
“这都是他儿子招供的?”司无正边说,边抬起胳膊,示意嫂嫂为自己整理袖口。
清未咬牙抬手,将墨色的布料服帖地翻折好,当着屋里众人的面不便发火,干脆低下头不再去看司无正,只竖起耳朵听。
“都招了。”
“那便好。”司无正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问,“可查出当年房子勤在哪里被杀害的?”
跪着的下官迟疑了片刻:“尚未,属下这就去查!”
“罢了。”司无正挥了挥手,将人全赶出屋去,“备马等我,回大理寺。”
等屋内众人皆走干净,司无正转身,对着清未似笑非笑:“嫂嫂,这下可信我说的话了?”
第二章 倒吊鬼(2)
言之凿凿,清未哪能不信,只是死而复生之事太过蹊跷,再加之门前倒吊着幽魂,一切实在是荒谬至极,他坐在床上半晌竟不知如何是好。
“随我去大理寺吧。”像是知他的难处,司无作做了个揖,“我在长安有处宅子,若是嫂嫂不嫌弃,可与我……”
“你我怎可同住?”清未冷声打断司无正的话。
司无正神情淡然,走到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墨色的阴影一下子将他笼罩,清未不由仰起头,却读不懂司无正眼神里的情绪。
“嫂嫂可要想清楚,沛县的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有人发现你起死回生还是小事,若是被当做妖魔鬼怪,嫂嫂以为自己会如何?”司无正俯身,语气冷淡,威胁道,“十一年前,长安盛传有一人能见鬼神,后被当做妖魔活活烧死;七年前,有一稚童夜间梦游被当做鬼怪俯身,生生活埋;三年前……”
清未越听,心里越是发寒,抬手打断司无正:“要我住也行,只要你……”
“只要我不逾越?”
清未没有回答,但神情松了些,却没看见司无正玩味的眼神。他起身往屋外走,肩头忽而被披了件厚披肩。
“外面冷,你不能不穿。”司无正淡淡道,“毕竟活人怕冷。”
清未低低地应了,伸手把披肩的搭扣系上,跟在司无正身后,正面又对上了倒吊着的鬼。
俩死物相顾无言,倒是倒吊着的先开口:“后会有期。”
“你若是冤情得昭,我们可就不会再见了。”司无正率先走出门,轻笑着伸手,“来。”
清未犹豫着握住,然后闭目从倒吊鬼的身体里径直穿过去,竟无甚感觉,走出来以后外面的世界与屋内一般,无任何分别。
只是司无正这人似是与他印象中有了区别。
清未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自小就在大户人家帮工,后来被迫嫁给司无正的哥哥日子才过得好些,但也不受人待见,毕竟是男妻,也只有男妻才会嫁给不能人道的男人。而司家是乡里望族,世代为官,清未记得第一次见到司无正,是在他成婚那晚,他的夫君还在与宾客饮酒,司无正忽然闯入婚房,默默送来一盘糕点。
那时清未对司无正的印象极好,只觉他是司家苦读的孩童之一,未来必定有大出息,如今看来当时的想法的确没错,只可惜司无正的性子倒与印象中不同,是极霸道不讲理的人。
他们顺着酒楼人来人往的楼梯往下走,司无正没有继续牵着清未的手,反而将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踱步。大理寺的一干人等候在店外,各个都抱着剑,然而司无正这个少卿却没有带兵刃,反而颇为斯文地在腰间别了把折扇,甚至连和柜台前的掌柜说话都很斯文——一手轻遮在嘴边咳嗽,把银钱递过去转身就走。
“可是受了风寒?”清未忍不住追上去,“我见你咳嗽,应是早上开窗吹了太多的冷风。”
“嫂嫂多虑了。”司无正头也不回地否认,从属下手里牵过一匹马,翻身跃上,再偏头嘱咐,“再寻一匹马来。”
清未会骑马,但不太擅长,所以司无正特地遣人与他并排,且抓着缰绳,自己则领着一小部分下属直奔大理寺而去。
官员被杀一案虽然时日久远,但事关重大,必须要与刑部共同会审,再者如今案件牵连着一缕倒吊在酒楼里的冤魂,就是相当于牵连着清未的死而复生。
如此看来,他在这世间唯一尚且有些渊源的竟是昔日丈夫的弟弟,可若是没有荒唐的一夜,清未还能与司无正好好相处,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错,竟在半推半就间做了这档子事,然而清未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嫁进司家多年来头一回品尝到情爱的滋味。
并不痛苦,反而是期盼许久的热烈缠绵。
不过清未是不允许这些想法在心里久留的,等他也来到大理寺门前,司无正早已与尚书郎在内室议事,而侯在门前的下人则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去了客房。
“少卿让您先在此处歇息,等事情结束,他便会前来接您。”
清未行礼谢过下人,不多时又有人进来送茶水,他喝了几口,尝不出好坏,但入口清甜,很是好喝。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喝铁观音。”
他搁下茶碗,看见了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司无正:“你何时来的?”
司无正把手握成拳挡在嘴前轻轻地咳嗽:“嫂嫂只顾着喝茶,怎会在意我呢?”
话里有话,听得清未直皱眉,他起身走到司无正身旁,低声问何时走。司无正对他眨了眨眼,本想打趣,但最后开口时还是正经道:“这案子还没结束。”
“凶手不都已经抓住了吗?”
“尚有些证据未足。”司无正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嫂嫂……是不喜欢这茶,还是不喜欢我给你的茶?”
清未没想到司无正会在意这些,他蹙眉解释:“我既已经死了,喝不喝又有什么区别?”
“嫂嫂也觉得自己是个死物?”司无正笑得莫名,忽而握住他的手,“虽是凉的,但也有温度。”言罢又去摸脉搏,“虽缓慢,但从未停过。”
清未慌张地抽出自己的手,用袖笼遮住十指,端出一副冷静的模样:“可你说我死了。”
司无正意犹未尽地摩挲着碰过他的手指,轻声说是的:“嫂嫂的确死了,但死而复生也是真的。”
“嫂嫂,请望自珍重。”司无正说着,竟郑重地向清未行礼,“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嫂嫂有如今的境遇,实在不能不珍惜。”
“你说得我怎会不懂?”他苦笑着握紧了拳,“只是我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忘了,更不记得是如何活过来的,所以就算活着,又能如何活呢?”
清未说完,更觉苦闷,他的父母早在他嫁入司家时就拿着钱去过起了好日子,可能直到他死都未曾出现过,所以现今就算他不想与司无正相处,也无处可去。
从生到死竟都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境遇,清未的心情万般凄凉。他正兀自悲伤,屋门忽而被人推开,膀大腰圆的大理寺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了清未,眼前一亮:“无正,你从何处寻来的美人?”
司无正面无表情地挡在嫂嫂面前,勉强行了一礼,语气虽没变化,但清未却意外地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捕捉到一味厌弃,一味怜悯。
厌弃自然好懂,只那丝怜悯竟让司无正平添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气势。
然而只是一瞬。
“大人,此乃我内人。”司无正嗓音轻柔,字正腔圆,说得一点也不脸红,“从乡间来长安寻我,昨夜刚到。”
大理寺丞闻言,面上划过一丝不甘,甚至没有好好掩藏,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耐烦起来,但又像是顾忌着什么,耐着性子吩咐道:“官员被杀的案子上头也在关注,切莫出错,否则你我人头不保!”
“大人放心。”司无正不卑不亢地笑笑。
大理寺丞装模作样地在屋里坐了会儿,离开前不甘心地用阴毒的目光在清未的脸上狠狠地刮了一圈。
可清未已顾不上这些,等下人离去,猛地攥住司无正的衣领:“荒唐!我是你嫂嫂,怎么又成了你的内人?”
“嫂嫂莫急。”司无正敛眉握住他的手指,“听我慢慢解释。”
“……半年前你离世,我曾告假还乡,整个大理寺的人都知晓,你若要我说实话,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你起死回生了吗?”司无正越说,语气越是冷然,“只有说你是我的内人,他们才不会怀疑,就算派人去沛县暗查,乡里人又懂些什么?只会告诉他们司家家大业大,纳几房妻妾实属正常。”
一番话下来堵得清未哑口无言,直接倒退几步跌坐在了椅子里。他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司无正毕竟是相公的亲弟弟,与他隔着辈分,插着伦理天罡,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苟且,实在不该。
司无正倒没他的顾虑,反而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嫂嫂,你说凶手伏法,房子勤的冤魂会消散吗?”
清未无心思考这些,只敷衍道:“没有执念,自然会去投胎。”
“哦?”司无正眯起眼睛,站在门前思索半晌,忽而起身,“那我们回家吧。”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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