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是我!”李禤没好气道。
院子里一片漆黑,狂风卷着暴雨,拍打着夜色,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叶繁一手提着摇曳不定地风灯,一手拉着李禤的手腕,穿过被雨水打湿的回廊,推开了小厨间的门,点上灯,烛火微微晃着。
拉开椅子,请李禤在朴素的桌旁坐下。
叶繁熟练地生了火,洗了青菜,打了鸡蛋,看了看簸箩里的面条,才问:“吃面,可以么?”
李禤正好奇地打量这破旧的小厨房,听问,随口应了个字:“嗯。”
灶膛里的火,看起来温暖又明亮。
李禤出声问,“大将军,还会亲手做饭?”
叶繁在油锅里下了细细切碎的葱花,翻炒小片刻,放了鸡蛋进去,平淡地道,“军营里虽然有伙夫,但情况多变,所以每个人都要会做饭。”
“‘大将军’也要亲自做饭?”李禤不信。
“也是最近两年才被称作‘大将军’,起初是个普通的士兵,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叶繁盛金黄色的炒蛋出锅,香气在狭小的厨间弥漫。
“听说叶老将军在世时,你便进了军营,应不至于只是个普通的士兵吧?”李禤还是不信,又问。
“父亲是个很严格的人,在他去世前,臣只做到了裨将。”叶繁在油锅里下了青菜,继续翻炒,说话时的声音,依然很平淡。
李禤沉默一会儿,方又问:“大将军多大年纪参的军?”
“十六。”
“八年了。大将军今年二十四?”李禤问。
“是,臣今年二十有四。”叶繁把青菜盛出锅。
“和皇帝哥哥同年龄呢。”李禤托腮望着窗外被雨水打弯了腰的荒草,喃喃感叹。
“臣僭越了。”叶繁舀了清水放入锅内,盖上盖子。厨间内一片安静,灶膛里的火不时“啪”地一声,发出些动静。
水开了,叶繁动手下面。
李禤才又道:“叶老将军以身殉国,膝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叶夫人倒真忍心送你上战场。”
沸腾的锅里,又白又细的面条上下翻滚,灼热的水汽扑过来,让叶繁面前一片氤氲。他用筷子翻了一把面条,平淡地道,“母亲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无人肯上战场,国之不国,到时候遭殃的,便不只是叶家了。”
第78章 前前前前世③
李禤此生, 从未吃过如此朴素的面。
从朴素的竹筷子到毫无纹饰的大白碗,再到清汤寡水的菜蔬和朴实无华的面条,但, 大概是饿了,他提着筷子,试探地尝了一口,竟觉得味道还不错。有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还有股坦荡荡的暖意。
叶繁朝候在门外的小石头道,“石公公, 您要不要来一碗?”
小石头正拎着风灯冻得直打哆嗦, 听问,惊讶地“咦”了声, 虽然闻着香气食指大动, 但还是有点胆怯地看向李禤。
李禤喝了一小口面汤,头也没回,慢吞吞道,“你在本殿这里何时讲过规矩?要是真讲规矩, 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小石头得了这句话, 高兴道,“谢殿下不杀之恩!大将军, 奴才也来一碗。”
小石头抱着面碗,在厨间门槛上坐定。叶繁也盛了一碗, 搭了把椅子,坐在一旁的灶膛边, 三人各占一方天地吃完面。叶繁看着懒洋洋趴在桌上的李禤,忽然道,“军营里的饮食起居比叶家更不如——臣觉得,殿下不如向陛下认个错,还是回宫去吧。”
“不要认错!”李禤气哄哄地转开脸。
“为何?”叶繁不解。
“我讨厌长安城里的人,但皇帝哥哥总想把我变成长安城里的人。”
叶繁看着少年那一脸的倔强,忽然感觉,这位律王殿下,并不似传说中那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
*
天将亮时,雨停了。叶繁起身,决定送李禤回宫。
李禤听说要回宫,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儿。
待丹凤门一开,马车晃悠悠迎着朝霞驶入大明宫,叶繁耐心地等到早朝结束,方进紫宸殿拜见皇帝陛下。
年轻的帝王看见叶繁,虽则意外,但还是热情相待,“叶爱卿,今儿不是去神策营么,怎么回宫了?”
叶繁恭恭敬敬施了大礼,斟酌地道,“陛下,臣这次留京,还要娶亲成家。”
叶繁言外之意:陛下您那个断袖弟弟,能不能收回去?
帝王打量着叶繁的神情,笑着说,“成家是好事,叶爱卿可是有什么难处?要朕帮你做媒?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且说来听听。”
“……这倒不敢劳烦陛下,臣的母亲已为臣定好了人家,但——”叶繁为难地道,“但——”能不能请陛下把律王殿下收回去?
帝王道:“莫非是家里银钱不够?爱卿放心,待你把朕的皇弟调|教好了,朕一定赐你豪宅良田,亲自为你操办婚事,你认为如何?”
“……!”叶繁觉得没法沟通,但让他当着皇帝的面儿,直接说出“陛下你那个宝贝皇弟是断袖,他会害我娶不上媳妇儿”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不由急得一头大汗。
正此时,一旁的内侍小心上前传话,“陛下,左相大人来了。”
“快传!”帝王从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见过左相。
叶繁不敢再多留,慌忙道,“陛下,军营里饮食住宿极差,想请陛下特赦,允许律王殿下带些他自己的衣食物品过去。”
“原来是这事,朕准了。”帝王暗自松了口气,他一刹那还以为这大将军是来退回他那任性的皇弟的,他缓了缓,一脸感叹地说,“叶爱卿,朕果然没看错人,把皇弟交给你,朕放心极了。”
叶繁“咕咚”咽了一大口苦水。
*
律王的宫殿外。内侍传话:“殿下沐浴去了,大将军稍候。”
叶繁等了小半个时辰,李禤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站在殿门口,眉头紧蹙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臣,来接殿下去神策营。”叶繁恭恭敬敬答。
“你不是去见皇帝哥哥了么?”
“臣,是见了皇帝陛下。”
“你没告诉他,你不想教本殿下了?”李禤问。
“臣,没。”叶繁苦涩地答。
“为何呢?”李禤难以置信地问,“本殿是断袖,沾上本殿,你别想娶媳妇儿了——你还想不想娶媳妇儿?”
“臣,想。”叶繁艰难地把话说完,“但,臣说不出口。”
李禤愣住。
好一会儿,才道,“大将军,和长安城里的人,很不一样。长安城里的人,可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呢。”
*
虽是叶繁请旨,特许李禤带自己的物品入军营,但叶繁瞧见那雕刻精美的大浴盆时,还是惊呆了,他斟酌地道,“殿下,军营里有浴盆,您无需带自己的过去。”
“那不成,这莲花盆是本殿下能接受的最小的浴盆。”李禤拒绝。
“……”律王殿下,您是要泡澡,还是要游水啊!
因而,当李禤觉得昨晚的炒鸡蛋好吃,听说是叶繁自家鸡下的蛋时,硬生生把叶繁家老母鸡抱走的事,倒是不让人那么意外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咕咕咯咯、热热闹闹地出了长安城,向西北,经咸阳,到达右神策军驻扎的麟游镇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作为京畿八大重镇之一,麟游镇东邻永寿、西接凤翔、南俯扶风、北依灵台,以西北门户之势,成为拱卫长安的军事要塞,历来都是排兵布防的要点。
这次叶繁回京述职,自请交出陇西兵权,留守长安,德宗皇帝当即准奏,看似是为了让叶繁“调|教”律王殿下,其实意义深远——近年来朝廷势弱,吐蕃频频觊觎中原,妄图染指长安,而叶繁曾在两年前的一役中摔兵横击吐蕃军队,救出当时身陷敌军的凤翔节度使,从此威名远振——让叶繁加入神策军,甚至越过老将的位置,直接坐上大将军的位子,是皇帝思虑良久的一步棋。
当下接到快马来报,驻军将领张孝忠立即率兵出城相迎。
夕阳西下,肃整的城郭外,看着整齐列队的神策军士,叶繁在马背上露出了一个略显兴奋的笑容,果然,军队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鞭子随手丢给身侧的亲卫,大步朝城门下走去。
张孝忠带着军内大小将领快步迎上前。他今年四十岁上下,在叶繁来之前,麟游镇内的大小事务都由他做主,突然空降了这么一位顶头上司,他也看不出什么不满,谦和地笑着拱手:“大将军!”
叶繁自知比张孝忠年轻,资历尚浅,也不敢居功自傲,谦恭地朝张孝忠拱手行礼:“张将军。”
“今夜备了薄酒,要替大将军接风洗尘。”
“不敢当。”叶繁说着,迫不及待要随张孝忠入城。倒是张孝忠瞧一眼叶繁身后那浩浩荡荡跟着的队伍,轻声提醒:“大将军,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叶繁这才收起兴奋,想起他还带着大名鼎鼎的律王殿下。他忙问:“张将军,律王殿下要来神策军赴任的事,你可收到了圣旨?”
“卑职收到了。”张孝忠神情微妙地一变:“圣旨只说,律王殿下要来,但具体怎么安排,一切都听大将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