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信中说,请你为律王殿下备一间最好的屋子,备下了么?”叶繁又问。
“倒是备下了。”张孝忠颇犹豫地道,“但这镇子里,最好的屋子,是麟游观——道观可以么?”
“……殿下怕鬼,道观这种神神叨叨的地方,他住不得。”
“那——”张孝忠道,“除此外,就是为大将军准备的院子了。”
叶繁立刻道:“让给殿下,我一个粗人,住什么地方都不要紧。”吩咐完,叶繁才走回马车旁,轻声道:“殿下,到了。”
虽然刚要离开大明宫时,李禤是拒绝的,但等马车出了长安城,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望着城外夏日的大好河山,他还是表现出了一个少年应有的雀跃和兴奋。
此时,车内一片安静,小石头推开车门,颇尴尬道,“大将军,殿下睡着了。”
“那不必叫醒了。直接请马车入城。”叶繁当机立断,某一刹,他心里闪过一丝窃喜,律王殿下睡着了,真好,这样反而更轻松。
张孝忠先命人带叶繁去住处放下行李,叶繁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还有一箱兵书,让亲卫放进了张孝忠临时给他准备的小院子——甚至算不上院子,依附着李禤所住的大院子,只是个小天井,里头有两间屋子。
叶繁先让小石头帮李禤铺好自大明宫带来的被褥,才回身跳上马车,抱出熟睡中的李禤。
真正把人抱在怀里,叶繁心里才微微一惊,好轻!
他护着李禤下了马车,轻手轻脚放在那上好的织锦缎子被褥中,李禤似乎这才舒服了些,眉头舒展,偎着被子轻哼一声,继续睡了过去。
叶繁不自觉松了口气,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向小石头交待几句,便疾步走出院子。张孝忠正候着,见叶繁出来,忙道:“大将军,我已命人重新去找院子了,待洒扫干净,您明日便可住进去。”
“不必麻烦。”叶繁轻叹,“张将军,实不相瞒,陛下有旨,让我照顾律王殿下,出了差错唯我是问——这位律王殿下有些任性,我还是住在他身边安心些。”
张孝忠显然也听说过律王殿下的大名,因而颇同情地看了叶繁一眼。
倒是叶繁犹豫了下,道,“若是可以,在我住的院子加道门吧。”
——叶繁住的小院子,依附着李禤住的大院子,进的是同一道大门。叶繁想在他的小院子上开一道自由出入的大门,这样则可以不经过李禤的院子。对于李禤,叶繁虽然不像长安城里的人那样,认为李禤是不可救药的纨绔皇子,但李禤是断袖一事,还是让他耿耿于怀。
张孝忠见叶繁一脸微妙的尴尬,也不再多问,只点头同意。又道,“大将军,您要的京畿布防图和神策营的操练时辰表,我准备好了,带您去营里看看。”
两个都不是啰嗦之人,当下一起往军营走去,张孝忠边走边介绍一些营里的情况,叶繁专注听着,直到来到军营外,呼呼喝喝的操练声传过来,叶繁才被吸引了注意力,脸上又露出了兴奋之意,抬头张望过去。
张孝忠不由赞叹:“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不欺我。”
“张将军谬赞。”叶繁笑了笑,制止了守营军士想要通报的动作,自顾走了进去。两人绕着营地走了一周,回到主操场,天色已然黑沉,两个伙夫正埋火造饭,只听他们闲聊道:
“瞧见了么?那位大将军,带了那么多行李,听说还有浴盆!”
“我没瞧见,听陈参事在那儿说,那些行李是律王殿下的,不过大将军那兴奋的样子,像是带着小媳妇儿回家一样。”
两人说着,窃窃笑起来。
张孝忠一头大汗,正要出声喝止,叶繁道:“无妨,殿下的确带了他的浴盆过来,咱们进主帐瞧瞧。”
张孝忠偷偷打量叶繁的神情,看不出怒气,不由打心眼里佩服起这气度来,忙道,“是,大将军这边请。”
*
接风宴本来准备摆在叶繁的院子,后来因为李禤住了进去,临时改到了张孝忠的院子。院子也不大,几张木板桌依次排开,桌上的饭菜,不论酒水还是菜式,看起来都极为粗糙。叶繁却不甚在意,他端端正正在上方的主位坐下。
张孝忠简单讲了两句客套话,便道,“大将军,开宴前您再说两句。”
叶繁也不客气,他端起面前的酒碗,站起身,朗声道,“有酒有肉,再好不过。”
底下坐着的大小将领轰然大笑。
叶繁也微微笑了笑,等大家笑声停歇,他才严肃了神情,掷地有声道:“叶某不才,奉旨调任神策营,诸位若有不满,无须埋在心里,可向叶某下战书,叶某必不退缩,如若败绩,甘愿让出‘大将军’一位。但若有人畏畏缩缩,只懂背后嚼舌,一旦发现,必军法处置。”
话音落,院中寂静一片,只听到沙沙的夜风声。
叶繁眼神凛冽,扫视过院中诸人,继续道:“律王殿下生长于宫廷,又兼年幼,因而不谙世事,有些顽劣,但他接了陛下的圣旨,到我神策营赴任,便是神策营的一员,希望每位将领、每位军士,都能认真对待他、尊重他。若有不满,可当面向他提出,也可向我提出,我必一视同仁。但若只懂背后嚼舌,一旦发现,必军法处置。叶某,言出必行。”
说罢,叶繁将碗中烈酒一口喝光,翻过碗底,叫众人看了看,然后在噤若寒蝉的气氛中,目光坦荡、朗然一笑:“开宴!”
第79章 前前前前世④
酒过三巡, 本来有些拘谨的气氛,才渐渐放开,院子里顿时喧闹起来。有几位豪爽的将领, 醉意上来,自顾脱了上衣,站在场子中央表演滑稽的肚皮舞。
张孝忠上了些年纪,算有些城府的, 不做声打量一眼叶繁,见叶繁虽然一上来就放了狠话, 但说完后就一切如常, 此时正和众人一起笑得十分开心,暗自松了口气。
气氛相当热闹时, 就听院门口一声惊慌地通报:“律王殿下来了!”
院子里笑声顿歇, 酒醒了一半,齐刷刷向门口看去。
只见李禤穿着一身玉色简袍,手握折扇,心情颇好地跨过门槛走进院子, 然后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都看着他不要紧, 他被人围观习惯了。只是,他一眼看见场子中央的赤|身大汉——冷不丁吓了一跳。
再然后, 他发现院子里安静极了。
明明他在院门口时,听到这院子里十分热闹的, 怎么他一进来,大家都不笑了?
他一时杵在门口, 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叶繁当先站起身,迎上前,“殿下,这边坐。”
叶繁的桌旁还有张桌子,上面本来摆满了酒菜,但叶繁以为李禤不会来,就把酒菜分给了其他人。他一面请李禤坐下,一面问张孝忠:“还有酒菜么?”
张孝忠连忙请人端了新的酒菜上来。叶繁道:“大家不必拘谨,继续喝酒吃肉。”
叶繁虽这么说,但底下的大小将领面面相觑,不时偷瞄李禤,都沉默下来。
李禤在大明宫时,参加过无数回各式各样的盛大宴会,他从未拘谨过,但今晚,他也拘谨了——似乎是他破坏了气氛。更重要的是,他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甚至,他觉得,英明神武的皇帝哥哥来了,都未必能很好地融入。
虽然这里距长安那么近,却和长安的氛围完全不同。
为了缓和气氛,叶繁替李禤倒了点酒,举起酒碗道,“臣敬殿下一碗。”
小石头瞧见了,连忙阻拦:“大将军,殿下不能饮烈酒。”
一时间气氛更加尴尬。
叶繁讪讪道:“那殿下想喝点什么?臣让人沏茶。”
“不必了。”李禤站起身,闷头朝院外走去,“本殿累了,回去休息。”
叶繁还是头次瞧见李禤这副消沉的面孔,不由放下酒碗,朝张孝忠道:“我去送送殿下,张将军陪大家继续畅饮。”
小石头提着灯笼在前头带路,叶繁不做声陪在身旁,直进了院子,站在寝殿门口。李禤才停下来,抬头看了身边的叶繁一眼。
眼神有点奇怪。叶繁一头雾水。
李禤忽然抓住叶繁的手,把叶繁的手掌展开,借着檐下灯笼的光盯着看。
叶繁被李禤碰到手的那一刻,就全身心僵硬了,他急忙要把手抽回,李禤紧紧抓住不放,叶繁抖着嗓音道:“殿、殿下,臣不是断袖。”
李禤的手白细柔软,纤长的食指上戴着翠绿的玉扳指,看起来尊贵无比。他用指尖,一点一点抚摸着叶繁掌心的肌肤。
叶繁的手和李禤不同,手指清瘦,骨节分明,却修长有力,掌心铺满厚厚的茧子,虽然温暖,摸上去却有些粗糙。
叶繁从未被人这么仔仔细细地摸过手,当即面红耳赤,想暴力抽回手,又恐伤了李禤,只得硬着头皮又道:“殿下,臣不是断袖。”
李禤被叶繁这句话惊回神,他松开叶繁的手,没精打采地进了寝殿。
叶繁捂着胸口退开一步,惊惧地问:“石公公,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石头悄声道:“殿下大概是察觉到他和军营里的气氛格格不入,感到有些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