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不吃, 随他去罢。
叶夫人此刻满心都是她儿子的亲事,盼星星盼月亮, 终于盼到儿子回京述职, 终于听到儿子肯留在长安,终于听到儿子说出要成亲的话——
她一把年纪的儿子, 终于要娶媳妇了!
叶夫人也没吃几口, 看着叶繁放下筷子,就急急忙忙拉着叶繁到屋内,取出一幅卷轴来,徐徐展开。叶夫人笑着说, “繁儿, 虽然我们家里穷,娶不起长安城名流贵族家的千金, 但母亲也不会让你随便娶个不喜欢的丑媳妇儿回来。这是韦夫人今日送来她表妹的画像,虽然不如韦夫人美艳, 但清秀温婉,瞧着也碧玉可人, 你觉得如何?”
叶繁此刻满心都是“律王殿下是个断袖,律王殿下这半年都要待在他身边,他可能也会被误认为是断袖,从而娶不到媳妇让母亲大人失望”的忧虑,哪有心情顾及将来媳妇儿的相貌,只草草看了一眼,便心不在焉地说,“母亲大人说好,便好,儿子没意见。”
叶夫人这便安心了,又感叹,“这位律王殿下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可惜是个男儿身。不过啊,便是女儿身,咱们叶家也高攀不起。”
叶繁听得面有菜色,“母亲,快、快别说了。”
*
夜半下起雨来,轰隆隆的雷声炸响在屋顶,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天地间。叶繁吹了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正烦躁不安,就听到了火急火燎地拍门声。他猛地坐起,“谁?”
小石头在门外喊:“大将军,您快来瞧瞧我们家殿下,吓着了。”
叶家不大,能住人的院子更少,于是叶夫人便安排律王殿下李禤和叶繁住在同一院子,当下叶繁披了衣服,急忙向东殿跑去,就见殿门大敞,李禤长发披散地坐在地上,风雨飘摇的烛火照应下,脸色一片惨淡。
“殿下,您这是——”叶繁忙跑去,惊讶地问。
李禤一把抓住叶繁的袖子,神情慌乱,“有鬼,鬼摸我的脸。”
“……”叶繁瞧瞧李禤的脸,湿漉漉的,但也不像是吓哭了,他又查看床榻,然后发现从屋顶,“啪嗒”一声,坠落一滴冰凉的雨水。他伸手去接,雨水便滴在他手上。他把手伸到李禤面前,安慰道,“殿下,不是鬼,是漏雨了。”
“……?!”李禤丝毫没有感受到安慰,眼神由惊恐转为愤怒。
小石头跳起来,大声道,“大将军,您这是何意,竟让我们殿下睡在漏雨的屋子里,还吓得他半夜睡不着!”
“臣、臣知错。”叶繁忙不迭认错。
李禤蹭地站起,虽然腿还在发软,但被小石头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怒极反笑了,“大将军叶繁,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故意戏弄本殿下!”
“微臣不敢!”叶繁从没见过这么娇贵的人,漏个雨都要大发雷霆,连忙说,“殿下与臣换屋子吧,臣的屋子不漏雨,臣睡这里。”
于是一番折腾,李禤来到了叶繁的屋子。叶繁的屋子虽然不漏雨,但床铺又薄又硬,被褥的料子极为粗糙,李禤刚躺下,蹭地又坐起,掀被子跳下地。叶繁正要关门出去,当即被吓了一跳,“殿下,您怎么了?”
“太硬了,太硬了……”李禤手指发抖地指着叶繁的床,难以置信地问,“这怎么睡?”
叶繁一阵为难,“家里最好的被子,刚刚都铺在了您睡的屋子里,不过被雨淋湿了,没办法睡,您且将就一晚——”
李禤冷冰冰看着叶繁,不说话。
叶繁为难地杵着,好想天赶紧大亮,把这位尊贵无比的律王殿下扔回大明宫。这时烛花爆了一声,瓢泼的雨声中,传来几人的脚步声。却是叶夫人在丫头的搀扶下,冒着雨过来了。
叶繁看着叶夫人被雨水打湿的衣角,着急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雨下得有点大,我不放心过来瞧瞧。”叶夫人柔和一笑,“你这屋的被子太硬了,给殿下换床好点儿的。”
叶繁疑惑:“可家里的被子——”
叶夫人道,“环儿,去暖香阁,把新做的那两床被子抱过来。”
环儿惊讶道,“夫人,那可是为公子爷娶亲准备的喜被——”
“先拿过来,给殿下睡。回头再做新的。”叶夫人淡淡道。环儿不敢再多嘴,急急忙忙去了。
叶繁倒没觉得喜被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位律王殿下安顿好,忙道,“母亲,喜被不用重新做了,我不介意。”
“傻孩子,你不介意,新娘子还介意呢。”叶夫人拿出手帕,替叶繁擦了擦发梢的雨水,又温温和和看向李禤,“殿下,地上凉,您且穿上鞋子等一等。”
小石头连忙捧了鞋子过去,李禤一言不发地穿上。
叶繁道,“母亲,天色太晚了,孩儿送您回屋休息。”叶夫人点点头,朝李禤行了礼,由叶繁护着回屋去了。
不多久,叶繁回到院子,见小石头候在殿外,又听殿内安静一片,应该是安顿好了,便轻声道,“殿下睡了么?”
“躺了。”小石头含混道。
“那石公公也早些歇息。”叶繁要往东殿走。小石头又把他叫住,“大将军,殿下让您进去。”
叶繁不敢迟疑,大步进了殿内,只见大红的床上,一身暖玉色寝衣的李禤盘膝坐着,正有点幽怨地注视着门口。
——太红了,大红色的织锦缎子,鲜艳夺目的花开富贵中央,绣着交颈戏水的恩爱鸳鸯。
“……殿下,有何吩咐?”叶繁噎了一下,垂下头,小声问。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喜被原来这么红。红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李禤指了指床边的地铺,硬邦邦地说,“你睡这里。”
“啊?!”叶繁惊得抬起头,这不行,他睡这里绝对不行,把长安断袖名人律王殿下留在家里过夜,他已然心神不宁了,若是再共处一室,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连忙说,“不必了,臣去东殿。”
李禤挑眉,“鬼来了怎么办?”
“没有鬼。”叶繁安慰,“世上没有鬼,即便有鬼,也不会在这里。”
“那在哪里?”
“臣想,若是真有鬼,也该在战场上。臣的家里,一定是没有鬼的。”叶繁说着,又要往外走,“殿下您早些歇息。”
但殿门“吱扭”一声,从外头关上了。
小石头在门外道,“殿下,大将军,你们早些歇息。”
“……”叶繁无言地看向坐在喜被上的李禤,这是他今天以来,头一次这么大胆地去直视李禤——君臣有别,尊卑有序,他一向不在长安,不太懂朝堂里的规矩,每次回京述职都谨言慎行,希望不要做错事,希望不要被人抓住把柄,这次若不是母亲恳求他留下,他一定也是飞快地回军营去了——然而,还是不尽人意。
他不明白,这些长安城里的贵族们,都在想些什么。
雨水打湿了他的半边身子,冰凉地从头发和衣服上滴下来。
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大。
李禤被叶繁这么坦荡荡地一看,不由转开眼,别扭地说,“东殿,漏雨,你怎么睡?”
叶繁微微一怔,这位律王殿下竟是在关心他么?
李禤又盯着身下的被子,没好气地说,“太红了!”
“……是,太红了。”叶繁回过神,走到床边,轻声问,“可以睡么?”
“嗯。”李禤别扭道。
“殿下将就一晚。臣给您放下帐子。”叶繁把床边青灰色的帐子放下,察觉李禤慢吞吞躺进了被子里,又回身吹了灯。
殿内一暗,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外头的潇潇风雨声。
叶繁把湿透的衣物脱了,胡乱地擦过头发,躺进地铺里。长安城的一日,似乎比他在战场上奔走多日,都疲惫得多。然,睡不着。
床上李禤也没动静,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就听“咕噜”一声,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哀鸣。
床上传来窸窣的衣物声,李禤似乎是翻了个身。
“咕噜。”
叶繁想起,晚上的时候,由于饭菜不合口味,这位律王殿下,似乎没吃几口。他坐起身,捡起湿透的衣物重新套上,起了床,轻声道,“殿下,您想吃什么,臣给您做点儿。”
“这么晚了,哪有吃的。”李禤闷闷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
“臣小时候半夜总是饿,母亲便在院子里设了个小厨间,专为臣做夜宵吃。这次回来,母亲让人重新收拾了出来,里头应该有些菜和肉。”
床帐子从里头掀开一道缝,李禤探出一颗脑袋来,在黑暗中看着床边的叶繁,不做声。
“殿下想吃什么?”叶繁问,又补充,“太复杂的菜式,臣不会,简单些的,还可以。”
“我和你一起去。”李禤掀开帐子,坐在床边道。
“风雨太大了,您在殿里等着。”叶繁好言相劝。
“……太红了,我睡不着。”李禤闷声抱怨。
“……”叶繁回身重新点了灯,伺候李禤穿了鞋,又拿起一旁的衣物伺候李禤穿好,才走过去拍了拍殿门,“石公公,劳驾开门。”
“大将军,您赶紧睡吧,别折腾了。”小石头苦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