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之内,郎骑尉连着被同一个人打了两次脸。都说骂人不骂娘,打人不打脸,也不知这小冤家是出了什么毛病,就喜欢照着他脸上忽悠!
苏惜惜身形疾闪,手上还拿着那半张铜面,“我说了,我最讨厌……”
她蓦地看见了郎卿的脸,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郎卿的面容轮廓深邃,双眼狭长,鼻带鹰钩,非常有异族人的风情。这本应是极英俊邪肆的样貌,但他眼下却不知被谁烫了一个异常丑陋狰狞的疤痕,层层叠叠,犹如堆积的赤褐色淤泥,连上面的字迹都看不清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苏惜惜震惊的,脱下厚重的铜面,她这才发现,郎卿的眼睛居然是罕见的异色瞳,一黑一红,妖异非常,再加上头顶狼耳,敏锐嗅觉……
“你……”她迟疑道,“你是……犭也狼族人?”
郎卿目光阴郁,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
“行啊,王女殿下果真是见多识广。”
苏惜惜不可置信道:“你是妖族?!既然你是妖族,那为何还要替神人卖命!”
说着,她又“哈”地一声笑出来:“你看到了吗?空桑的驵会,那些带着铜封的奴隶,失去了自由的飞禽走兽,你难道对这些一无所知?你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是什么滋味?你为什么要在神人手下,为什么要做他们的走狗?!”
郎卿双手抱臂,颇带新鲜感的望着苏惜惜:“义愤填膺的王女殿下……我还是第一次见,有趣。”
苏惜惜睁大眼睛:“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妖啊,你是神人鄙夷轻贱的对象,你怎么……”
“我如果不顾及同族情谊,想到你我同为妖族,”郎卿咧嘴笑道,“你和你的姐姐,此时早就被上千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包围了。”
见苏惜惜看着他,郎卿不由伸手摸了摸脸上红印,“嘶,要不是想着你这里不引人注目,我也不至于大半夜跑到这来吃巴掌……脾气真爆。”
“实话和你说吧,我自小在空桑长大,深知此地防卫有多严密,不说那几个城主,就是客卿的实力都异常强横,岂能让你们几个小小狐妖在空桑横着走?”郎卿自嘲一笑,“趁着上头那些人还没注意到你们,快走吧,看好你们的小命。”
“不可能,”苏惜惜断然拒绝,“我们的族人因我们而被抓进空桑,我们不可能放下不管。”
郎卿不耐地用舌头弹着上颚,“到底年少,还不知道要认命。这样一意孤行……你们的长辈没教你们要量力而为?”
说着,他惋惜地摇摇头,对苏惜惜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还给我吧,面具。”
苏惜惜盯着他,眼眶拧着一抹血色。
“我问你,你究竟看见没有?”她一字一句地轻声问道,“那些失去自由和尊严的同胞,那些在监牢中挣扎的同胞,他们的苦难成为别人得以取乐的玩笑,他们的血泪滴在大地上能染红整片河流……你究竟看见没有?”
郎卿舔了舔嘴唇,手依旧停留在半空中:“……别对我说教,王女殿下。”
“你不是问我,我的长辈有没有教我什么叫认命,什么叫量力而为吗?”苏惜惜目光如火,几乎要燃烧起无边寒凉的夜,“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长辈自小就教导我,我们活在世上,从来都不是为了顺从所谓命运的旨意的!”
“我们百年修习,千年渡劫,万年证道,吃旁人所不能吃之苦,独劈天梯,独踏云头,我们与天争命,不是为了到头来让别人把我们关在笼子里,让那些天然就是万物灵长的的人无视我们的生死!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们也会哭,也会笑,熙熙攘攘,芸芸众生,我们亦是其中一员!”
“弱肉强食,无可厚非,”她呲出锋利的白牙,恶狠狠地将那些话逐字逐句炸向面前的郎卿,“可我们除了生存,不曾滥杀猎物的性命;为了慈心,不曾折辱猎物的尊严……你告诉我,究竟谁是人,谁是兽?!”
满室俱寂,唯有郎卿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苏惜惜的粗重喘息。
“你滚吧,”她扬起精巧的下巴,将手中铜面扔给郎卿,高傲得仿佛不是站在昏暗狭小的陋室,而是端坐在恢宏华美的殿堂,对着她的臣民下达一个放逐的命令,“带上你的面具,你不是那个不自由毋宁死的犭也狼族人,你就是……就是神人的一条狗而已。”
郎卿捏着面具,背光的阴影中,苏惜惜无从看清他的表情,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缄默地戴上沉重的铜面。
那个瞬间,苏惜惜心中恍惚生出一个想法。
颈圈禁锢了奴隶的自由,而那个粗犷厚重的面具,就是囚禁了他的枷锁。
“再见了,”呼啸夜风中,她听见郎卿低沉沙哑的声音,“青丘的王女殿下。”
第31章 三十一.
华灯初上, 万里绵延,如飞散的萤火。
苏雪禅猛地睁开眼睛,从无边的黑暗中挣脱,用力抓住身下柔软的织物。
他怔怔望着天顶,脑海中仿佛依旧混混沌沌地旋转着,想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境况。
这是……这是在哪?
浅金色的飘渺纱帐一下子挤进了他的视野,上面用繁复的针法刺绣出大片盛放的淡粉莲花、雪白流云;底下层层叠叠的柔软床褥亦是浅金色的, 上面尽是成双入对的赤尾白鹤,褐金色的花边流泄下去,轻柔盖在猩红地毯上……
他的目光全然被这样浓郁绮丽的颜色占满了, 耳边也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乐声,以至于他在一瞬间完全是放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醒了?”开阔的圆形拱门处靠了一个人影, 声音犹如淙淙流动在玉石上的泉水,“你已经睡了好多天啦!”
苏雪禅恍然道:“舍脂?”
他一转脸, 感觉自己又被雷劈了一下,急忙转过头来,“呃……你先把衣服穿好……”
舍脂灵活扭动着纤细腰肢,不解地低头看了看, 她披挂着满身的璀璨珠宝,上身只束着一件仅能包住胸前的小衣,一串剔透美钻吊着流苏倾泻下来,在那白润如玉的肌肤上摇摇欲坠, 下身也只是在腰间围了一条洒金生光的宽裙,走动间,还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雪白大腿。
“怎么了?”她不解道,“这不是很正常吗?”
苏雪禅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正打算捏个法诀,让自己眼不见为净,孰料舍脂一拍双手,又从外面团团涌进数十个衣着暴露的美貌侍女,纷纷娇笑着向他簇拥而来。
苏雪禅:“!!!”
“等等……!不劳烦……不用了!”
“等……不是!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苏雪禅手忙脚乱,那些侍女左擦一下,右抹一下,连他的外衫都在不察中被轻巧脱去,甚至还有人趁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眼前都是白花花的肉色,念非礼勿视都没用,只能崩溃地徒劳抵抗一下。
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苏雪禅全身都被香粉飞雾浸了个遍,嘴角抽搐,坐在床沿。
舍脂强忍笑意道:“好啦,这不是精神多了!”
苏雪禅无奈:“我在这睡了多久了?”
舍脂收敛笑意,斟酌道:“那天……你受了很重的伤,我就和哥哥一块把你带回国中了,这里是欲界天,是天人和阿修罗族一同居住的地方。”
苏雪禅轻轻摸上胸口,眼中的光芒亦随之黯淡了下去。
舍脂皱眉道:“黎渊的脾气真是越发恶劣了……”
“不,”苏雪禅摇头,“是我的错。”
舍脂意外地看着他。
“我救他一次,他帮我一次——我们的缘分本来到这里就应该了结了,是我贪心不足,是我着了魔一样地迷恋他,想要将他的爱据为己有,哪怕只是虚幻片刻,”苏雪禅喃喃道,“我……我对不起他。”
“倘若我没有动念,我没有做出让他愤怒失望的事,也许千百年后,我们会是点头之交的朋友,说不定还能在偶然相遇后小酌一杯酒……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一看到他,就好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贪婪,痴狂,不顾一切的人。”
说着,苏雪禅忽然反应过来,愧疚道:“抱歉,我忘了,你是不是也喜欢……”
“没事,”舍脂比了个手势,“你比我更喜欢他,你可以说。”
舍脂的目光坦然清澈,两人对视一眼,都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舍脂又道:“是不是雨师用了什么手段,让你……”
苏雪禅悲哀地摇摇头。
“不是,”他说,“这才是最让我绝望的。第一次见到他,他的面上还留着一道伤口,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份,可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觉得我似乎认得那双眼睛,也许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它也曾用心地注视过我……”
舍脂皱了皱眉:“你等等。”
苏雪禅不明所以,眼见舍脂转身扑入漫天飞散的流云落花中,再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面古朴素雅的玉镜。
“这个,是能照出世间万千因果的镜,它没有名字,我们叫起它,都是用‘那面镜子’来代替的,”舍脂将镜面对准他,“我的修为如果再高深一些……起码要达到我父王,或者是黎渊那样的水平,我就能照出牵连在你身上的诸多因果了,但是我还不够格,所以只能为你照看一下姻缘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