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正了神色蹲下来和那老乞丐平齐。
“老哥,我就问你几句话,你别害怕,我不是官府的人,不会抓你,我这位小师弟就是脸色不好看了些,但是你知道他是你们整个城里的大恩人你知道么?”
那乞丐瑟缩了一下,颤悠悠的问:“是终南山的少侠?”城里百姓皆知有个少年英雄替他们挡下邪神降灾来着,却不曾见英雄真容,要真是,那就是现世的活菩萨了,老乞丐又问了一遍,“真是?”
“千真万确,就是他替你们挡住了邪神屠城,但他要是找不出凶手,邪神发怒就得死了,而你们整个城里的人,说不定也得被拉上一块。”
一直不出声的沈长流把衣袖挽起来,杨七正纳罕,只见胳膊上有一个浅灰色的印记,并不深,形状是难以言说的怪异,只能说是涌动的一团,仿佛有生命力一样,迟早要从肉里钻出来,在白皙的胳膊上十分刺目。
杨七倒抽一口凉气,果真出现了。
古籍上记载曾有人额头上出现这鬼东西,所以那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跑上祭台,是要去查证一下,没有看见就作罢了,也许只是吓唬人而已,或许连着七年之期都是吓唬人的,没想到真有。
“接愿之后出现的么”?杨七看着印记轻声问,他说不出安慰话来,只是百感交集,替这小崽子觉得苦。
“嗯。”
怎么让一个身量还没长全的小孩背着这些罪孽呢?
杨七把沈长流挽上去的衣服拉下来,表情堪称温柔,一鼓作气便连袖口都给人绑上了。等回过神来看着沈长流正杵着一只胳膊被他绑袖口,面瘫的表情裂了,面色十分古怪,才发现自己好像表现的有些越界了。
但也顾不得其他,便扭头去问老乞丐,“老兄,你也看见了,邪神在他胳膊上留下印子了,要是这事没完他得死,你们也不用安生。”
老乞丐大概是信了,便断断续续讲起来,讲的也不多,就是证事确实除了王才子之外再无其他人从前门经过,还有整个院子里根本没听到有人喊叫的声音,他是看着火焰窜出墙头,然后去敲大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才知道里面人可能都已经死了,他本能觉得这事会惹麻烦,眼看着里边火势越烧越旺,便急忙忙跑去敲了别家人的大门,等人家开门之前就跑了。这一逃便逃了好几个月,官府找过他,但是不多久就没了下文,现在冬天到了,他在城西混不到地方,便又拖拉着又回了自己的老窝。
杨七面色凝重的起身,徐宅院子大,邻居离得远听不到人死之前的惨叫挣扎还能解释,要是连门口的人都没听到,那就是来的并不是一般人了,十一口人差不多同时悄无声息的毕命,说没有武林高手掺和进来,简直荒谬。
临走时杨七也给了几个铜板,给的还颇有些不舍,他又不是大派,没地没山头,自然没有钱,想赚银子得老老实实揽活计,以至于日常非常的“节俭”。
好在沈长流也没说什么,给足了这位师兄面子,于是在杨七心里甚是可爱起来,俩人不用说便心有灵犀往徐家宅院走。
即便是被烧成灰,凶杀第一现场就是在这儿,要想扒出更多死的线索,也只能从这儿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穷的养不起老婆,所以只能被家暴的意思……
第17章 戳心
院子被放了一把大火,将房屋烧了个干净,又过了一整个秋天,从灰烬里发出来的草芽子都被秋霜打没了,断壁残垣,又有来查案子的来来往往,不说掘地三尺,也跟重新耕了一遍差不多了。
俩人在门前对视一眼,没推大门,绕了几步到院墙低矮处,墙边有一段朽木,杨七退了几步,飞身上前踩了几步,借着力道翻了过去,他这种翻墙逗狗的事情干多了,十分有技巧,轻轻巧巧过去,连衣服边都没擦着墙头,大猫一样跃下去,姿态堪称优美,然后静谧的夜里冒出一声闷哼。
沈长流随后跟上,冬季夜里格外黑,今夜又是阴天,黑灯瞎火一片,沈长流就这么落下来了,还没落到地就被人揪住了胳膊,沈长流条件反射回身就是一掌。准确无误击中,又是一声闷哼,那抓住他的却没松手,俩人双双滚在地上。
杨七现在十分确信碰上沈长流准没好事,怎么都躲不过白挨一顿揍。他落地的地方先前种了一排细毛竹,从根上斜着砍了,那剩余的竹茎就这么大刺刺的竖着,形成一排竹钉板,斜砍的切口十分锋利,要是从墙头上跳下来一定会扎穿脚掌,专门用来防贼的。
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他没防备就这么跳下来,幸亏他身轻如燕,宁愿崴了一下脚把自己摔出去也不想做个竹签子上穿串的鱿鱼。还没来得及提醒沈长流,这货就这么飞过来了,好巧不巧就正正落在那排毛竹上,杨七立马去拽他,就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沈长流那一掌没收力道,杨七被拍得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摊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半是无奈一半是疼的,沈长流再不灵光也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夜色浓重,杨七不知道沈长流此时脸上多精彩,只感觉这小崽子在他身上愣了一会儿,就诈尸似的起来了。
杨七摊在地上好一会儿,躺的都快凉了,沈长流才问一句,“杨师兄你还好么?”。声音里七分高冷,二分歉意,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
杨七能想起无数个讹钱的说法,能绕这个宅子百八十圈,可一想到这小崽子身世凄苦便软下心肠来,于是他使劲抽了口气,便把苦往自己肚子里吞下去了。
坐起来的时候腰差点断了,沈长流就在一边远远躲着也不搭把手,杨七憋了这半天,终于没忍住,咬着腮帮子认真的地说:“我说小师弟,咱俩得商量点事。”
“咱下次,能别就这么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人么?”
沈长流似乎张了张嘴,黑暗里看不清,但始终没发出声来。
“你想说你不是有意的,我知道,前几次你是练剑走火入魔,师兄宽宏大量不计较,可今天这事,你师兄实在非常的……”,杨七顿了一下,非常谨慎的选择了一个词,“委屈”。
“对,是肥肠的委屈。”杨七特意强调。能特么不委屈么?要是他不去拉那一下,这崽子的倆蹄子不就接着能放到烧烤架上烤了么?连穿签子的功夫都省了!
沈长流躲在暗处一声不吭,杨七显然不想再次放水了,赖皮病发作,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非得要个交代。
沈长流有愧在先,几欲张口都觉得别扭,杨七此刻非常有耐心,铁了心让沈长流以身相许的架势。
半晌,总归没能全程憋到底,沈长流开口:“抱歉,那杨师兄……想怎么办?”这道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近乎羞赧。
沈长流突然的害羞让杨七愣了一下,看着离他八尺远的小崽子,登时心中锅碗瓢盆一块响的稀里哗啦。
擦!这小子是不是从没人对他好哇。
杨七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之中戳着了人家的小心心。
混迹市井江湖多年,高冷的人,杨七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有真有本事睥睨凡尘所以孤高冷傲的,比如他先前挑了的海内第一剑客雾隐,那是真名士,战败之后一入雪山再无踪迹,但更多的,是混在江湖充大头的。
其中有一种是最糟心的,身上背负的太多了以至于心里装不下凡尘。他第一次见沈长流就知道他是这个路数,才十七岁,心性和修为都拉出同龄人一大截,一天到晚脸跟冻住了一样,没有血海深仇在身都对不起杨七这些年的江湖阅历。
可他这些年又只是个在山上学艺的孩子,心窍单纯的很,虽然拒人千里之外,但心中哪根筋一旦被人戳着了,一身高冷做派立马就能碎的稀里哗啦。
杨七自己消化了半晌,决定不再逼他了,把他惹急了自己还得挨揍,便想法子先顺着捋捋毛,往后再好好教他,这种人说起来坚强,但实际上骨子里嘎嘣脆,不皮实一点,受不住万丈红尘呐。
杨老师自行开导了一番,觉得十分完满,准备往后就以师傅的高姿态带带这小崽子,兴许过几年和终南山掌门商量一下,还能让沈长流改投到他门下,叫他个师傅什么的,他天分应该非常不错,也非常勤快,就能愉快的把天纵八刀传给他了,然后他就可以愉快的退休,满世界找老婆去了。
思及此,杨七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连带着看沈长流都十分顺眼了,他准备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又想起得为人师表,慈爱有度,赏罚分明,便停下动作,慢悠悠道:“来,扶我起来。”
沈长流在原地蹭了一下,还是过来了,杨七特意不去看他。专心充大头,给他留点面子。
嗯……这胳膊扶的不错,嗯……不紧不慢的还挺照顾病患,嗯……要是再给拍拍身上土就更好了。杨七心里挺美,姿态也拿捏起来了,一个儒雅有风度的师傅,得拿出个长辈的姿态来,话得好好说,路得好好走,没事装一下大头,说教癖还是可以要的,要不然怎么教育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