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天陈碧在这儿,博览群书的陈碧说不定知道,万一这是真的呢?所以他便提出来,“我听人说,在王才子死的那时候院子里爬满了大蜘蛛,拳头那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的谣言太多了,所以一直觉得不太可能,最近南头的说书人讲了一本虚构的南疆志怪,街坊邻里便都爱瞎编这些恶心虫子的谣言起来。我觉得是没什么有用的。”
他不曾想这句话出来陈碧一时僵住了,半晌才回道:“蜘蛛食人这事也曾有,但是有秘本写过南疆养毒虫一事,蛛王出现时四方百地的蜘蛛皆来朝。”
杨七敏锐的感觉到不应该继续往下问,所以饮了一会酒便要走,临走时陈碧起身相送,到门口时杨七突然回过头来对一直垂眸的沈长流说:“我记得前左都御史,也是姓沈的吧,与沈师弟同姓。”
杨七迎着风雪出门,陈碧一行只送到门口,回屋时棉帘子一落下,最靠近门口的那桌上的酒壶,凭空就炸开了。
第14章 罗生
兖都 栎邑
清晨,天边的青灰色苟延残喘试图留住最后一丝黑暗,偌大的皇城一片安静,能听见风刮过屋顶时落雪的声音。
大雪连下了三日,昨夜终于停下来,积雪覆盖了琉璃瓦,衬的朱红色的宫殿愈发明艳鲜丽,那眼色明丽刺目的像是喷洒在雪上的温热鲜血。
咏清殿在御花园西侧,经年宫殿门紧闭,间或开了,打眼瞧过去,只觉得阴森惨然的门口似乎要把人吞进去。
那门廊前一个人似乎立得久了,新雪落停之后他便站在这儿,一动不动。
黑雾还缭绕在清晨最后一片黑暗里,有个人提着火桶走近了,一身和夜色相近的黑衣,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铁桶里烧的通红的火炭发出轻微的爆响。
来人将火盆里烧透的白灰推到一边,长钳子夹出火炭放进一旁的火盆里,火盆烧的更旺,将空气的冷气又逼退了一些。
“殿下,还要再看一会儿么?若要看,清晨风大,我再帮您拿一件狐裘来。”
那人声音和缓平静,半跪在那里侍弄火盆,通红的碳火熏得他惨白的脸孔也带上了人气。
立在那里的人并未回答。
缭绕的黑雾被光明撕裂,天边的鱼肚白泛出金边,那一直静立的人身形终于动了,回往寝室。四周的宫女太监立刻都动起来,该端水的端水,该捧衣的捧衣,急促的脚步声在殿里徘徊。
“罗生”,那人头也不回的叫道。
面色惨白的人一直跟在身侧,轻声回道,“殿下,卑职在。”
李敬存径直走回卧房,罗生跟上去,进屋后轻声把门掩上。
屋内的碳盆烧的十分红火,李敬存解了棉袍的带子躺回床上,他出来站了这许久也不过在中衣外加了棉袍。
“从济南府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怎样了?”
“以地方进献上的秀女为名安置在西华行宫了,明年春祭,皇上去主持祭祀大典,下榻西华宫,应该就差不多了。”
李敬存的声音懒洋洋的,带一点气力不足,一点也不像是正当壮年的人的声音。
“别出岔子,另外,等父皇下朝之后叫我,有些日子没出门了。”
罗生垂眉低首,“卑职这就去吩咐安排。”
被子里的人不动了,似乎是睡着了,罗生自觉回身要走。
“等等,小东西有些日子不喂了吧。”
罗生脚步一顿。
“殿下想他了?”
罗生拔开腰上瓷瓶的塞子,一只通体乌黑的蜘蛛从瓶口爬出来,个头并不大,而八条腿显得长的过分,总体并不特别之处,只头顶上的眼睛是狰狞的红色,血的颜色。罗生拿手指把它接住。那东西识主,抱着罗生的手指闻了半天,确定是熟悉的味道,所以乖乖扒在指尖上。
罗生靠近卧榻,李敬存早已挽好衣袖露出来胳膊,罗生把蜘蛛放上去。
那黑蜘蛛自觉爬上去,想是饿的不久,在胳膊上来回找了好久,直至找到一块光滑无痕的肉,才一口咬了下去。
毒素淌进去,和伤口火辣辣的剧痛,李敬存猛然痉挛。
这畜生不通人性,再怎么尊贵的人在他面前只是鲜血的器皿,而且只有活人血与死人血的区别。
罗生已经无需压制住李敬存,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疼痛,只是仍然免不了疼的抽气,而那一阵熬过之后就会产生幻觉,飘飘欲仙,产生一种迷幻的快乐。罗生静静看着李敬存脸上又露出那种癫狂的表情,仿佛他吞噬了天地之后对一派虚无而狂喜。
黑蜘蛛的肚子奇异的鼓起来,李敬存的整条胳膊已经呈现一种诡异的紫色,胳膊上的脉络从青色逐渐转为暗红。
罗生捏着蜘蛛的头从肉上撕下来,那蜘蛛还没喝够,恋恋不舍,被打扰后一瞬间释放大量毒素,迷幻的效果达到极致,而这时李敬存从幻觉里被强行拉出来,便立刻暴躁的反抗。第一次李敬存被从幻觉里拉出来的时候差点杀了罗生,而因为耽误了最佳的时机,蛛王注入的毒素过量差点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李敬存暴起卡住了罗生的脖子,这时候才看出他的力量来,罗生根本无法反抗,依旧死死的捏住蛛王的脑袋。两相僵持,蛛王终于从肉上被撕下来,被捏着脑袋把他塞回瓶子里,喝完血之后滚圆的肚子已经快要塞住瓶口,李敬存依旧卡着罗生的命门,罗生在窒息中从身上另一个瓶子里摸出一贴漆黑的膏药,挣扎着贴到李敬存的伤口上。
没多久,毒素造成的幻觉效果消散,李敬存眼中慢慢恢复清明,卡住罗生的手自然垂放下去。罗生在此过程中多有冒犯,退回床下去跪着,李敬存缓了一会儿,眼神直勾勾望着窗幔,而后翻过身去背对着罗生,自己拉上被子。
跪了一会儿,罗生听李敬存又恢复了那一股懒懒的态度,“下去吧。”
罗生起身,收拾起在地上乱放的棉袍和鞋履,放下帷幔,放下床幔,轻轻退了出去。
第15章 千古
巳时一刻,李守文下朝归来,上书房里几位大臣在等候议事,总管王太监过来传话说二殿下求见。
今日朝上吏部和工部又呛起来,皇帝碍于颜面又不能随便作色,因此心里怀着气。王太监看皇上没说什么,便让小太监去给二殿下通风报信,今日龙颜不悦,先在殿外候着,等会儿皇上开心了他再给皇上提。
李敬存因此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王太监亲自来迎他时见他在雪地里站着便哀怨着他不爱惜身体。
李敬存对他极为客气,与他边走边聊,临进殿门口时说起上次皇上赐给他的千年人参还没用,他一时也用不上,等回去就差罗生给送过去。
王太监慈眉善目,推脱了两三下,便从善如流收下了,眼中精光闪烁。两人一个外表仁慈内里老谋深算,另一个对上极尽谄媚对下却阴鸷狠毒,彼此互惠互利,一丘之貉。
殿内一派清明,几位大臣已经退下去了。李守文靠在椅背上,合着眼皮,小太监殷勤的在捶背,李敬存又等了一会儿。约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守文休息够了睁开眼,拂手屏退了所有人。
李敬存十分恭敬,他面孔刀削斧劈一般深刻凌厉,天然带着反骨,行事也邪佞阴毒,但极爱装模作样,谁都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偏偏他有时非要装出一副棉羊样来。
伪善这一点和李守文是如此的相像,只是李守文还要爱惜他明君的颜面,而李敬存却毫不在乎,恣意妄为,然而虎狼之心却是一模一样,以至于父子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敌对关系。
李守文把玩着手里的镇纸,从桌案后边慢慢踱出来,“我听你母妃说,你最近又出去了?”
李敬存恭谨道:“去秦岭一道游历了一趟,最近又梦到那里了。”
“终南山一带么?”
李敬存回道:“是。”
“高祖一统天下时,大规模禁止修仙问道,你知道是为何?”
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当年兖朝刚立,百废待兴,高祖深知前朝修仙问道大盛以致民生凋敝,所以即位后立即下令将修仙问道之事列为第一禁,此举成效显著,二十年后百姓富足,人民安居乐业,因此道术为禁添入兖朝立法。”
皇帝问道:“那这鬼神之事你信么?”
李敬存略一思忖,“不信。”
“那济南府请邪神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怎么解释?”
李敬存不知道这次他伪善的父皇又知道了多少,只能沉默。
皇帝又说:“有一则逸闻,说高祖当年落魄少年时,流落于终南山,一日遇到一得道仙子,与仙子渐生情愫,而仙子一心向道,高祖求而不得,即为后便一怒之下禁了道术。”皇帝说完这故事叹了口气。
李敬存想起梦里终南山大雾弥漫,摇摇晃晃影影绰绰,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无数次从眼前闪过,蜿蜒的裂纹横过石碑上的铭文,大雾散尽,那残破的两个刻字是——“终南”!
“这不是坊间戏文里写的么?叫恨逢春的一折戏文,流传已久了。”
李守文笑的意味深长:“有时候真相就喜欢裹在流言里,同样,自以为瞒天过海,可一点一点的流言拼凑出来,就能拼出事情的大概,古往今来,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