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纵声如蚊蝇,云濯耳中仍如轰雷炸过,意识到尚有活口,忙两步爬去,将门板一把掀开。
——满面尘土的白岚,虚弱地仰躺于地,发丝被血渍凝成一块一块,七窍之间皆是干涸的暗褐色,腹部亦插着把断剑,胸口起伏弱到几欲不见,仿佛光是一呼一吸,就已竭尽了全力。
“岚,岚嫂?!”
意识到那人是谁,他目眦欲裂。
……先前那眉眼婉约,温柔如水的少妇,不过短短十数日不见,如何就能成了这等面目全非之态!?
云濯颤抖着双手抚向女子血痕满布的衣袖,颈后倏忽刮来阵风,冷得一抖。
“云,公子……”
眼见故人在前,白岚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混沌的双眸终恢复一丝神采,唇齿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又有鲜血淌下。
“求云公子……救救……我儿……性命……”
“你说未晗?”
听闻那古灵精怪的团子怕也已身处险境,云濯一把抓住那妇人的右手:“岚嫂!未晗,未晗和白兄……他们在哪儿?”
“庐陵……云……崖宫……”
白岚摇了摇头,脸颊在地面沙砾上蹭出血痕,声音却愈来愈低:“吕宫主……七日后……处决……”
“你说什么?!”
怔愣须臾,终于反应过来那话所言何意,云濯心下一惊:“白兄和未晗被抓去了云崖宫?七日后要被处决?”
白岚点点头,握着云濯的右手却忽力道陡增,但因已指甲尽断,五指指尖汩汩渗出血来。
“妾身……自知命不久矣……但求云公子……救……吾儿性命。”
“岚嫂!”
眼前柔弱女流已虚弱地说不出完整一言,手中却似用尽了平生最大的气力,眼见自己指上被掐出白印,云濯心下一滞,眼角隐有湿意。
他摇头急道:“别说这等丧气话,待我,待我给你疗伤……再,再去救白兄和未晗。”
啪嗒——
然而余音未落,回答他的却是那只青紫血管清晰可辨之手的颓然坠地。
“岚……嫂?岚嫂!”
仍颤巍巍伸着的手被乍然松开,云濯急忙又伸向前去,试图握回那妇人的右手,可五指却皆抖得不成样子,在尘土之间胡乱摩挲了半天,方才再次触到白岚血渍干透的手腕。
妇人的手不软,指节之间还带着因劳碌多年而起的薄茧,只是原先温润的热度早已不见,指尖能及皆是冰凉死意。
“不,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的……”
如被针扎似的,他收回手来,伸开的五指之间留着五道鲜血印记,蜿蜒欲滴,刺目异常。
“……死,死了?”
那个语声永远柔柔的妇人,那个劝他莫要妄自菲薄的妇人,那个不论他和未晗闹出多大动静,都会笑吟吟说着“别吵啦”的妇人……
就这么,死了?
云濯怔怔地转过头去,正厅旁小厨里的粗布门帘凌乱翻飞,早被血染得不辨颜色。
可笑么?不到半个月前,那里还曾笑语晏晏,还曾飘出马奶酒的醇,飘出烤羊肉的香……
噼啪——
一阵狂风陡然袭来,原已大开的房门终于不堪重负,颓然砸落于地。
漫天飞雪陡然又穿窗而至,一如一年前的那个冬天。
只不过这次,观雪居里徒剩下他孑然一人。
不知多久之后,云濯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抽剑而出,在左掌之上割出血痕。那痛感令人倒抽冷气,可他却一任冬日的风带着冰碴刮过鼻腔。
——若未记错,那机关残卷中曾写,以妖血为机关兽画印开刃,并作其日后动力来源,或可助之威力大增,所向披靡。只是此法乃禁术之一,毒辣疯狂,亦害人害己,待妖血燃尽,即为命数之终。
原先虽性子不羁,却也饱读礼义,从未想过会有触碰旁门禁术之日。
可如今阴差阳错,命运弄人,惊变接连不断。至此故人遭生死之难,为还当年雪中相救之恩,重拾武功之助,纵轻忽此命又何妨?!
血淅淅沥沥落下来,他将五指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到发白,眼底泛出血丝,一字一顿道:“不分是非,滥杀无辜。云崖宫,我要你血债血偿……”
三日后,天山中起了一场火。
那火未毁一草一木,却将原先的观雪小居烧得面目全非。
玄衣白发的少年望着面前的一片火海,眼神是哀莫于死的寂静。
青鸟停肩,白狼在侧,他身后有一方小小的土包,木牌上积了薄雪,辨不清所写名姓。
昔日血痕,已渐被连日风雪掩没,如这小居里倥偬的一年温暖光景一般,终被横祸消弭殆尽。
云濯扶了扶领口的金梅,细细的绣线凸起硌得食指生疼。
依稀记得,这衣裳还是白暮生所赠。
传闻千机妙手陈琛,喜着黑衣,一来不易被机括蹭脏,二来也显冷峻……贤弟既修了机关术,愚兄今赠你一袭金梅玄衣,愿贤弟能借陈前辈之力,以一当百,万夫莫敌。
那儒雅青年曾对他如是说。
“只是不想,今日我祈求以一当百,万夫莫敌,竟是值此缘由。”
他右手按上腰间无奇,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火光,终于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
“此去云崖,定不负以命相托,救得你与幼子性命……”
满目皆白的火海茫茫里,不堪燃灼的观雪居之梁“噼啪”一声轰然坠下,天边之云微卷猩红,宛如泣血,玄色身影抖落一肩霜雪,终在呼啸冬风中渐行远去。
第五十三章 天山残梦 其八
自炎毒殿和观雪居后,这是云濯第三次见到满眼的血。
一年前,炎毒殿里的变故,断了他鲜衣怒马时的少年轻狂。
七日前,观雪居中的离乱,葬了他世所离弃时的些微温暖。
那些血都曾扎得他眼里与心里俱痛,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塌下一角。
可如今,当他站在云崖宫的问琴台上,俯瞰着那自山门至脚下一路蜿蜒而至的鲜血时,眼里眉间,竟是一片死灰般的寂静。
大概是因为,这短短一年波折屡历,心里早麻木成片死地了吧。
“呵。”
看着眼前被吓到双手颤抖执兵相对的护法长老,他喉咙里溢出低哑的一声笑。
“天天天,天狼君……你,你别过来!”
左边,蓝衫的苏长老按着乌木琴上唯一未断的弦,原来头上束得极高的发冠将掉未掉地歪在鬓角处。
“对,对对对,你,你敢过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右边,白衣的刘长老死死握住砍豁了口子的宝剑,额头上的大滴冷汗“啪嗒”落地。
“吼——”
亦浑身猩红的雪月呲了呲牙,赤眸之中如血火燃灼,两人顿时吓得连退数步。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
雪月身后,云濯一步一顿登上琴台正中,黑衣于风中猎猎翩飞,脸色更被衬得苍白如雪。
他的目光径直略过那两人,望向瑟缩在最后的吕印彬,声音冷冷:“吕宫主,你放不放人?”
“呸,云濯!你,你这弑父叛师的贼子!”
不及那人回答,苏长老倒先恶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那白氏一家盗取信物,残害他人!你,你有何颜面让掌门放人!”
“盗取信物,残害他人?”
云濯又是一声笑,几乎被血丝布满的双眼,半眯不眯地轻蔑望向那人。
他一字一顿道:“信物失盗那阵子,白兄和我在洛阳,我方至云崖宫时便叫人将此证言通报于你们,又在那宫门口连跪了一整日夜,可你云崖视若无睹,避而不见,而今眼见处决之期将至,我才只得行此下策,以求还白家公道。”
苏长老振袖一怒:“呵,公道?一个连亲爹都敢杀的江湖遗罪之言,我们怎能信得?又来谈什么公道?”
刘长老亦一扬长剑:“对,就算你所言非虚,仅凭一句出自罪人之口的证词,如何服众。”
“……江湖遗罪,口说无凭?”
云濯瞥了眼自己手上沾染的斑驳血迹,唇角一勾,竟是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三年前姜未那番可笑的说辞。
因为曾性格浪荡,不守规矩,因为曾得罪他人,蒙下罪孽,所以若替他人辩白,纵何等真切言论,亦会成了狡辩托词,罪上加罪……
他仰天叹道:“……又是这样么?”
“天狼君啊,听老夫一言吧。”
僵持片刻,那筛糠般两人身后的云崖宫主此刻却忽佝偻着身子站起,脸上犹带冷笑,横肉堆挤在一处,甚为可怖。
他沉声道:“真相到底如何,谁会在乎。你如今替这狐妖一家作证鸣冤,又能怎样呢?还不如与我联手,共谋大业。”
四字入耳,云濯不明所以,却隐约觉其内有深意,转头死死盯着他:“……共谋大业,你什么意思?”
看着面前人惊异之态,吕印彬却洋洋自得:“我说,自抓回白氏一家之日起,我就已知道盗取信物之人不是他们了。”
什么?!
云濯气息一滞,左手攥成一拳,于掌心留下深深指印:“你竟!”
吕印彬眯了眯眼,继续开口:“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家子狐妖,都在山中避世修炼过好些年……尤其那白暮生,浑身上下,可没有一块儿不是宝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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