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恋上的是谁家姑娘还好,一不做二不休,坦坦荡荡说出来就是。以他那性子,纵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终成眷属,也好过憋烂在心里做一辈子朋友。
可对方偏偏是司徒凛,这就有点儿不一样了。
一来,他二人同为男子,这本就不怎么合乎伦常,二来,那人还和他有着十来年的交情,算是从上一辈就结下了孽缘的异姓兄弟。
这段倾慕,来得委实太过突然,也太过荒唐。若真仗着当年自己那几分轴劲儿,去贸然应对,只怕会留下遗憾啊。
“哎,烦死了!”
越想越不得解,偏又看不惯自己畏首缩脚的怂样,云濯心思憋闷,斜斜将身子往太师椅里一靠,手中的线装小册也被随之向前抛去。
——啪嗒。
泛黄的薄本划过道弧线,在他身前的梨木雕花案上砸出不小的动静,引得如小山般堆叠着的书册哗啦一阵响,可怜巴巴地抖了半天,终于不胜其扰,散成了乱七八糟的一摊。
而那些凌乱破烂的封皮之上,粗糙印刷着的名字,都甚为浮夸——从什么《一世桃花情》,到什么《佳人倾世录》,简直莺莺燕燕到令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君子世家的云家幺子的屋内,怎会有此等粗制滥造的风月小册。
然而可惜,这些册子还真是他少时闲着无事偷偷买的,虽说当年买来颇有些后悔,也不过看了两眼便丢去压箱底,但此时此刻,却偏又被他摊在了桌上。
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想从中看看,人家别的人在心思暗许之后,是如何两情相悦的嘛!
谁知,这回旧事重做,云濯前前后后读了两个时辰,却大感这些在他少年时读来还有那么些趣味的册子,此刻简直是荒唐非常,太过理想。
什么秋波暗送,花前月下,扯来不断,莫名其妙就成了眷属,对于他和司徒凛这事,实在堪称毫无借鉴价值。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公子佳人,书生小姐!怎么眉来眼去了一番,就忽然两厢情愿了?”
一声哀叹,瞅着面前的“书山”摇摇晃晃往下塌,他更觉头大不已。
“容,容公子?”
正在眼前那堆册子噼里啪啦垮掉时,门口忽传来一声惊叫。
云濯忙一抬眼,视野里探出了三个不大不小的黑点。
——一人靛蓝衣袍,神色端正,一人眉眼含笑,碧衣散发,另一人月白衣袍,温润可亲。
司徒泠?白晓?宁攸?
他们仨怎么来了?
云濯目瞪口呆,愣愣看着三个少年次第进了屋。
古灵精怪地白晓最不见外,眯眼看了看桌上的书海,作势就要掂起一本:“在看书?你看的什么?”
“呃,不是什么要紧的书,别看,别看了。”
做贼心虚,眼瞅着剩下俩人的注意力也被引了来,云濯赶紧将那些册子拢了拢,一翻身跳下椅子,将案台掩在身后,正色道:“这书不书的不要紧,倒是你们仨,这是来干嘛啊?有事?”
“嗯,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走在最后的司徒泠仍旧端方稳重,不慌不忙从沉了许久的手里提起个果篮,稳稳置于桌上,一拱手道:“我们奉白泽君所托,给你和兄长送些水果。”
“水果?”
一听这俩字,云濯抬眼瞅了瞅那果篮,但见青藤编的浅筐里放了两只柑橘三只梨,颜色鲜嫩,上带露珠,观之可口得紧。
他倏忽一乐。
——嘿,看来二哥还挺惦念着我呢!
云濯随手掂出个黄澄澄的橘子,两下扒开,掰了水灵灵的一瓣儿丢进嘴里,嚼了几口,含混不清地哼唧道:“嗯,好吃,替我谢谢白泽君啊。”
他边说着,嘴里也嚼个不停,结果这一下,咬得委实有点儿狠,只听得“哧溜”一声,橘瓣薄薄的白皮里呲出几滴汁儿来,不偏不倚落在了那书案上。
“啧。”
黄橙橙的黏汁落在蒙着薄灰的粗糙风月册上,正被司徒泠一眼望到。
那少年略嫌弃地一皱眉,拱手道:“容公子,既是东西已送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哎,且慢。”
云濯嚼完了这瓣橘子,又瞥了眼身后那堆乱七八糟的风月小册,忽的脑子一轴,伸手将几个转身要走小少年拦了住。
他随口道:“问你们个事儿。
宁攸一抬眼:“公子还有何事?”
云濯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忖道:“假如你们看上了一个姑娘,却不知道人家对你有没有意思,却要如何是好啊?”
“哈?”
三个半大不大的毛头小子,乍然被提了这么个问题,宁攸和司徒泠径直愣了住。就连一旁世事练达的白晓,也是气息一滞。
隔了片刻,那少年才心领神会似的,神色玩味道:“怎么?容公子你莫非是有了相中的姑娘,不知道怎么开口?”
“咳,咳咳,这叫什么话。”
试探得太明显,露馅也是必然的,云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被橘子瓣里的汁水呛到,咳了两声顺过气来,忙摇了摇手,做贼心虚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我替别人问的。”
“噢,晓得啦。”
看破不说破,白晓眯了眯眼,马上面孔一转,一本正经地思量了片刻,忖道:“甭管是谁,我回答问题就是。要是我有了心仪的姑娘,大概会先不急着跟她表白心意。”
云濯疑道:“不表白心意,那如何做?”
白晓成竹在胸:“先从朋友做起嘛!在日常相处中,多夸夸她,撩撩她,从什么吟诗作对,到什么共闯江湖,届时一来二去,若缘分来了,自然水到渠成。”
“那,如果你们已经是朋友了呢?”
一听这话,云濯低头思量了片刻,只觉这从头相识的套路,怕是不怎么适合他和司徒凛这种“知根知底”的竹马兄弟。
他摇头补充道:“而且,还是熟的不能再熟的那种朋友……”
“哦?那不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宁攸闻言,也来了兴致,笑道:“更好办了啊,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呃,算,算是?”
云濯想了想那位和自己有着颇多孽缘的魔尊大人,深觉毕竟插科打诨了十来年,比别人了解他的自信,自己倒还是有的。
可,他又转念一想,这情愫是情愫,了解归了解,缘分这事儿,还是委实不好说的。
“哎,这如何好办啊?要是人家就想跟你做一辈子知己呢。”
云濯嚼了嚼嘴里的橘子瓣儿,感觉有点牙酸。
“别这么没信心嘛!”
宁攸一抱臂,安慰道:“既然彼此早都了解透彻,若要化友情为爱情,就要看人家姑娘对你是个什么意思了呗!”
“嗯,怎么说?”
云濯掰下第三瓣橘子往嘴里送。
“怎么说?那当然是要试探了。”
宁攸解释道:“弄点小动作,看看人家姑娘的反应,若她对你也有那个意思,不就有戏了嘛!”
“……小动作?”
云濯挠了挠头,在心里道了声“别扯”。
——以他和那位在谋略水平上的差异,若真要搞什么小动作,只怕还没得逞,倒会先被那人一眼拆穿。到时,先莫说试探出什么结果,可千万别弄巧成拙才好啊!
“唉,不成,不成。”
又一条路自己否了决,云濯叹了口气,迟疑道:“他太聪明了,怕是寻常法子试探不出来啊。”
“那就反其道而行之?”
一旁,半晌没吭声的司徒泠也开了口,道:“既然那人聪明,什么弯弯绕绕的法子都见怪不怪。依我看,所谓‘大巧若拙’,‘不变可应万变’,不如直截了当送她东西,表明心意,看她如何定夺啊!”
“……嘶,我说司徒子寒,你这人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怎么光出馊主意呢?”
白晓叹了口气,哼唧道:“开门见山虽也是个法子,可万一人家姑娘对你没那个意思,你贸然行动,到时吓坏别人,连朋友都做不成可如何是好?”
司徒泠捏着下巴思忖道:“那,就先送个礼物试探一下?”
“送什么啊?倘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倒还罢了,若是个名门闺秀,谁会在意你那点胭脂水粉、绫罗钗裙?”
宁攸也摇摇头,总结道:“要我说,除非是你一心一意亲手所做的东西,其他的,在情况尚不明朗之时,还不如不送呢。”
“那怎么办?”
司徒泠一摊手,道:“若按你俩的法子,畏首缩脚慢慢悠悠,不怕这姑娘被别人捷足先登?一场感情无疾而终?”
白晓不甘示弱,哼道:“捷足先登?无疾而终?那也比傻乎乎直接得罪了人家姑娘,一刀两断相忘江湖好吧。”
司徒泠急道:“怎么就相忘于江湖了?你看看那些戏本里的书生,若倾慕谁家小姐,哪个不是试探几番就去直接道明的?等你一点点培养感情,黄花菜都凉了!”
白晓反驳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戏本里瞎编的故事你也信的?那猪都能上树了!”
司徒泠面红耳赤:“戏本里的故事也不是空穴来风,怎就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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