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化为人形落在地上,冷眼瞧着他,突然觉得好想笑。他打见卓溪第一眼起,这家伙就自恃血统,做作嚣张,倒没想见有一天,还能见他张皇如落水猫的模样。
卓溪缩在地上抖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劲来,抬起头喘息着望向姑获:“我们现在在哪儿?”
“不清楚,随便那栋楼的顶上吧。”姑获漫不经心道。卓溪挣扎着爬了起来:“我们得先回去,再找导师……”
姑获后退一步,神色不动,脚下的影子分出一股,无声地延伸出去。“不用回去了。”他对卓溪道:“那孩子发了狂,整座学校都被屠了。”
“你说谁?廖清舒?”卓溪难以置信地抬头,“怎么可能!出口不是都用符封住了……”
“符文咒语都是人类爱用的手段。对于妖怪来说,只有牙齿和爪子才是真的。这话不是你说的?”姑获淡淡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探出地面,伸向卓溪的脖颈,“肉搏和撕咬才是最解恨的方式……这话也是你说的。”
黑影蛇一般地滑过卓溪的皮毛,猛然收紧,姑获鸟再次开口,声音中已带上了森森的寒意:“你说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把猎物一片片撕开的感觉?这我倒是真的很想试试。”
呼吸被瞬间挤压,卓溪蓦地瞪大眼,旋即兽脸上显出狂怒。受伤的双翅抖开,沾着肮脏雪水的羽毛伴随着骤风卷起,刹那切断了勒在颈上的黑影。一声咆哮,他冲着姑获怒吼:“九头鸟!你发什么疯!”
姑获身形不变,足下黑影人立而起,化为九首昂扬的妖兽。一手轻轻抚过颈上的绷带,他偏头看着卓溪,目光阴冷:“发疯?你管这叫发疯?不对吧。用你们的话说,这不应该叫那个什么来着……放飞自我?”
他面露讥讽,向前一步,妖影幢幢,所有的影子头颅俱随着他的动作朝前伸出,漆黑的鸟喙齐齐对准卓溪。
“我总在想象这一天,在你们离所谓的‘解放’最近的时候,我默不作声地走在队伍最后面,狠狠地、一点点地,将你们再统统蹬回去,看着你们功亏一篑的样子,多好笑。”他缓缓说着,嘴角扯起个弧度,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等了那么久,总算也是没有白费。虽然给我想得不大一样,但也差不多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卓溪像是看着神经病般看着他,“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愤怒、怨恨、绝望、想杀人。大概就这些了。”姑获冷冷道,“拜你所赐,感激不尽。”
“莫名其妙!”卓溪怒道,“还‘拜你所赐’,赐个屁!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别忘了是谁收留了你,是谁给你自由!是我,把你胳膊上的木钉一根根地拔了出来,是我把你从万物学院的骗局里拉了出来!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在傻傻地等女儿的照片……”
“别提我的女儿!”姑获陡然提高了音量,妖影昂首发出鸣声相和。俊逸的面容扭曲,他的牙齿几乎都要咬碎,“我的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卓溪伏身做出将击的姿势,语气中却带上了困惑:“你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姑获厉声道,“你也好,导师也好,都把我们当猴耍!把我的宝贝当成软肋,情感当做筹码,看我像条狗一样傻乎乎地为你们卖命,你们很开心是不是?口口声声天性不该压抑,你们怎么不想想杀戮该不该偿命!”
卓溪茫然地看着他,过了良久,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却变得越发迷茫。
“我没有杀你的女儿。”他喃喃着,声音里渐渐爬上几分不确定,“……我们没有杀。”
姑获看出了他的犹疑,微微蹙了蹙眉:“是没有杀,还是你以为没有杀?”
注视着卓溪迟疑的目光,姑获再度逼近:“就算你没有杀?导师呢?”
卓溪眼神飘忽了一下,没有回答。姑获又一次追问:“对于导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是个强大的半妖而已。”卓溪咧了咧嘴,唇边的胡须随之颤动,“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你们没见过他的真身,我也没有。我和你们最大的区别,只是早些遇见他罢了。”
在重伤九方梓彦后便陷入被通缉的境地,又因为妖化的冲击而几乎丧失理智。就在他以妖兽的姿态东躲西藏、杀人吮血之际,他遇到了“导师”。
强烈的妖性因为导师的疏导而被驯服,他拾回人形与意识,秉性却朝着天性越靠越近。残留下的人性似是而非,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无法再利用半妖半人的身份进入山海界。在强烈的失落与愤怒下,他接受了导师的建议——如果无法回到自由的山海界,那不妨把现在所处的世界变成另一个山海界。
这就是块画在墙上的大饼,但对于一个拥有非人力量的高二少年来说,挺有诱惑力。他磨尖爪牙,开始作为“导师”的代表出没,依着导师的命令,一点点地为他建立起潜藏的势力,并成为其中的核心。但即使身为“核心”的他,也从未见过所谓“导师”的真容,更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
——直到此刻。
卓溪错愕地看着那个忽然出现在姑获身后的人影,瞳孔倏然一缩。
那人影瘦高挺拔,整个人都罩在一件军绿色的大衣里,悄然而突兀地站在那里,一点声息也无。注意到他愕然的神情,姑获的神情立即一变,飞速转头向身后看去,与此同时,妖影变幻,数枚头颅齐齐调转,九根蛇颈成螺旋之势护在周身。而就在最后一缕黑影就位的刹那,一道银光划了过来,势如破竹,转眼便将其刷然削断。
头颅滚落,瞬间消散,断颈的切口处却发出滋滋的声响。姑获痛得一声大叫,妖影触电般地缩向地面,然而还未等它完全缩回,姑获的痛呼便已戛然而止。
后知后觉地低头,他看到扎在自己胸口的匕首,刀刃完全埋入,只余一个银色刀柄。
持刀人斜睨着他,冷漠地将匕首拔出:“你不是很想知道你女儿怎么死的吗?大约就是这样了。”
姑获的身体晃了一晃,随着匕首的脱离而栽倒在地,尸体上逐渐生出层层的黑羽。卓溪艰难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不敢相信地抬头,望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导师?”
“嗯嗯。”男人漫应着,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姑获,又看向浑身是伤的卓溪,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嘲弄,“没出息的蠢货,果然干什么都是没出息的。一手好牌……你就给我打成这样?”
卓溪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男人瞟他一眼,收回匕首,半侧过脸,沉默地望向遥远的街道。
熟悉的气味伴随着破旧自行车咯咯的声响,混在风中传递而来。男人眯了眯眼,喃喃了一句“总算也不是一无是处”,一脚踩上边沿的护栏,纵身跃下高楼。
“喂!等一下!”卓溪急吼着,急急追上两步,动作又瞬间僵住。
身后,响起了阵阵羽翼拍打的声音。他转头,正见一群炼化妖扇着翅膀飞上楼顶,又有无数手臂攀上护栏,幢幢鬼影,争先恐后地爬上楼顶。
卓溪惊骇地后退一步,又听身后传来了同样的响动。他惊恐地向四下张望,眼神渐趋绝望。
这一次,将不会再有人来捞他出去了。
第133章 殊途同归(9)
随着姑获鸟的倒下,暗布在这个战场里的数十枚血符开始次第亮起。山管办内,许墨衣望着玉板上晃动的点点红光,一脸惊异:“好端端地,怎么都突然闪起来了?”
“为了让你做好思想准备,跟定时炸弹的倒计时一个道理。”穆曼没好气道,戳着玉板的手指越发用力。“猪婆龙!别再往前走了,你对面的公厕就有一个通道,从左边的门进去,第一个隔间……真要命,九方梓彦到底在哪儿啊?还有廖清舒呐,联都联系不上!”
“我日你大爷的,这是残疾人厕所!”猪婆龙抱着盆太阳花在厕所里发出咆哮,“还是男厕里的残疾人厕所!你在侮辱我吗?”
“又不是让你上你激动什么!”穆曼回嘴道,“快点进去!狻猊呢?开明呢?通道都找到了吗?”
公厕里,受伤的海鲜水产们正率先走进隔间,其余精怪鱼贯跟上,九方重俊与程序员们拿着武器守在厕所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另一头,邱妙飞终于领着山海兽与其他人汇合,狻猊喃喃诵经,在穆曼的基础上又为重伤的山海兽简单治疗了一下,进而用纵风卷起几枚伤员,从一旁通道中走了出去。开明重拾守将本职,站在通道口为其断后,邱妙飞与雷神却未从通道离开,而是双双腾身而起,飞向空中,去寻九方梓彦与廖清舒。
玉板上,黑色的小点排列成行,林泓乐心感奇怪,将画面放大了来看,却是战场上剩余的妖兽,不知得了谁的命令,正集结成队,井然有序地开始撤退。他困惑地滑动了一下画面,忽然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楼顶间跳跃。
“穆曼?”他示意旁边人来看,穆曼却不以为意:“别管他了,先找人!没剩几分钟了……”转过头,他愠怒又无奈地看向翘着脚坐在不远处的小黑:“我说,你到底要闲坐到什么时候?都这种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