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啊。
心神飘得远了,视界中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近乎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了。忽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叶鸿悠慢慢地收回思绪,转身。想过身份被揭穿后粗鲁地挥开身后之人的手臂径自发足狂奔,想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过——想过的一切都淹死在那人一双深湛而清淳的眼眸中。
那是一双特别的眼。裹挟着遍历红尘的沧桑,又不拖带愤世嫉俗的辛辣;随时可以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又仅仅是蜻蜓点水地浅尝。
是非与毁誉的分明、卸尽铅华的真淳、澹泊、执著、悲悯——
那人白衣问雪,眉如青山,“跟我来。”
第5章 四 雪陌初逢
雪衣的青年扯扯叶鸿悠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来,二人低调地穿过街道,在一处小画摊前站定。
白衣青年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的眼光,这才轻吁了一口气。
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叶鸿悠甚至闹不清眼前的青年是否知晓了自己“在逃逆贼”的身份,只能试探着开口:“先生有什么事在下能效劳吗?”
白衣青年佯作惊奇,故意提高了些嗓音:“咦?公子昨日才付过定金,约在下为你画几幅半身人像,这会儿便忘记了?”语罢不由分说地拉了叶鸿悠坐下。
叶鸿悠心道,这个节骨眼上竟被人错认了,真真虚惊一场。正犹豫是将错就错,在这小画摊寻个暂时的庇护,还是立刻起身告辞,却见对面的青年已经铺好了洁白的宣纸,轻抖手腕落下第一笔。他只好按捺住心头的犹疑和不安,静静坐着。
青年画得气定神闲,间或抬头端详面前的人一眼,浅浅的笑意袅袅地荡漾开来。他的左颊有个梨涡,右颊却没有,微勾嘴角的时候显出三分天真无害,三分宁谧安然。叶鸿悠看着他的笑意,不安于室的躁动的心慢慢沉着下来。
两人默契地谁也不开口,静默的空气在其间流转,给人以现世安稳的错觉。
是的,错觉——
叶鸿悠坐得端正,一只手平放在桌上,另一只搭在小臂上,眼光有意无意地黏在那人脸上。日光熹微,柔柔静静地倾泻着,逆光看去,那人脸上纤毫,每一微动都满溢着温融的柔和。那人低首垂眸,眼光间或流转,忽地二人目光相对。
叶鸿悠尴尬,忙转开眼光。盯着人家看那么久,真是的——目光无处聚焦,他只得去看那纸上的丹青。
越看,越心惊。叶鸿悠的眉峰不自然地耸动着,手指也轻轻打起颤来。
寥寥几笔,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已跃然纸上,只是那笔法那线条,那运墨的深浅,无一不和那缉捕反贼的画像如出一辙,想必那些……都是眼前青年的手笔。那人确凿知晓自己的身份,却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人心千机百变,叶鸿悠已然猜不动了。
先开口的却是白衣的青年:“如公子所想,那些画影图形是我所画。不过你不必紧张,我若想害你,你现在已深陷府衙大牢了。”
这一番话虽直白,却是实言,叶鸿悠心中感激,道:“多谢先生。只是,你为何冒险救我?”
白衣青年淡笑:“你不是什么‘反贼’,十恶不赦的坏人,我看人很准的。”
这样的理由,真的很动听。世人看人,俱以身分,地位,相貌,还有旁人赋予的毁誉作为准则,却忽略了一条最最本质的——善恶。
叶鸿悠的语气更加真诚了些:“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白衣青年答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我姓……”
话说到一半,白衣青年忽地住了口,给叶鸿悠做了个眼色让他向左看。叶鸿悠余光瞟去,是先前那队衙役兵丁步履匆匆地奔来。他下意识想要抽身站起,忽觉手背上一片冰冷。情急之下,白衣青年一把按住叶鸿悠的手。他抓得极用力,本就突起的青筋越发嶙峋。
“别慌,有我。”手上冰凉的触感一闪即逝,白衣青年迅速打翻了石砚,焦黑的浓墨在纸上蔓延而过,覆盖了上面仿佛一唤便能从纸纹中间走向尘世的容颜。趁墨水未干涸,白衣青年把狼毫笔对着叶鸿悠的脸一甩,几滴浓墨溅在他脸上衣上。
几个衙役已跑到近前。
白衣青年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对面的“客人”,带着十二分歉疚地道:“抱歉抱歉!您看我……”
叶鸿悠会意,把手帕展开到最大蒙在脸上。视线被彻底遮挡之前,他看见那雪衣的青年竟然还吐了吐舌头,又大力地眨眨眼,还真是——呃——可爱?
叶鸿悠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跳。
那厢里衙役们已经和白衣青年搭上了话,一来一去之间语气颇熟稔。为首的一人道:“雪怀,你猜怎么着?今儿早上才贴出那反贼的画影图形,这一忽儿便有眉目了。”
钟雪怀接口:“怎么讲?”
那人道:“早上我们去西城门贴图,还与那人撞了对脸,只可惜那会我还没细看那画像,没有认出那人。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沿路一打听,好些人说那逆贼往这边来了,这回可不能让他跑了。”
那人身后的小个子也插嘴:“话说回来,这事儿也算巧到家了,明明缉捕令半年多前便下了,大人公务繁忙,愣是忘记了。可巧来给矿上做监军的南将军正是先前京里缉捕逆贼的总统领,大人这才想起这桩事来。没想到随便抽出一份画像做画影图形,竟真逮着条漏网之鱼。兄弟,你说巧不巧?”
说着那人竟自来熟地拍了拍叶鸿悠的肩膀,钟雪怀的呼吸一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他也不禁紧张到了极点。
叶鸿悠反倒镇定了,他决定赌一把。把钟雪怀的手帕团成一团,他边擦拭左颊的墨迹,边含含糊糊地道:“是这么回事儿。”
幸运地,那人没注意他的异样,接着跟钟雪怀聊:“抓住了这条漏网之鱼,咱们就算帮那南将军了了一桩杂事儿,那南将军铁定要对咱们熙州府衙另眼相看,到时候回了京,若能为咱美言几句,说不定咱就能升上个一级半级。”
钟雪怀试探道:“那敢情好,不知有了那贼人踪迹的事儿,老哥可有知会南将军一声?”最好没有,虽然只是照了一面,略作交谈,但钟雪怀看得出来,那年轻的将军可绝非这几个草包衙役这么好糊弄的。
小个子接口:“哪儿能啊,咱自己抓住了那逆贼才好请赏啊,现在各城门把守森严,那贼人已是瓮中之鳖了。”
钟雪怀顺水推舟:“既然如此,几位大哥还是快去捉那只瓮中鳖吧。这位兄台被我弄脏了衣服,我便带他去我家换一身吧。”说到“瓮中鳖”几个字钟雪怀已经忍不住要暗笑,这只鳖,现在正被你们按在掌下呢……
几个衙役称是,又列队跑走了,二人这才松下一口气,释然相视一笑。
等到那队衙役跑远了,钟雪怀便站起身来收拾画摊上的狼藉墨色,叶鸿悠眼尖,发现钟雪怀和衙役闲扯的一忽儿功夫,竟然在那张被浓墨污了的宣纸的边角,画了一只简易的——呃——瓮中鳖?
柔顺温和的性子中竟还带着这么些幼稚的小怪,真真有意思。
钟雪怀收拾好了画摊,笑道:“这位瓮中鳖公子,跟我去换身行头洗洗脸吧,一不小心让人捕去可就不好了。”
叶鸿悠有心拒绝。倒不是不相信那人是否真心实意要助他,而是怕连累了眼前如雪如玉的青年。不过在他编好托词之前,钟雪怀已然又扯住了他的袖子,带他往小巷深处行去。
一路无话,到得那“浣芳沐雪”匾额下,叶鸿悠忽地又想起一处不妥。方才那青年本要告诉他自己的姓氏,无奈被衙役们打断了,现在要进人家家门了,竟不知主人姓甚名谁,岂非无礼?方才青年与衙役们来言去语甚为随意,想是相熟,他听到衙役喊青年“雪怀”,想必就是眼前之人的名字,可直呼其名太过亲昵,更是无礼——
这样想着,叶鸿悠浑然不觉自己面部表情的古怪,直到看见钟雪怀似笑非笑的神情,才觉赧然。
钟雪怀玩心一起,偏不说出姓名给叶鸿悠台阶下,反打趣道:“方才你我二人也算共历了一把生死,既是‘生死之交’,你便直呼我名字又如何?”
怎么有一种被调戏之嫌,叶鸿悠心道。虽然私心想来,他真是很喜欢这个人的名字。心如冰清,以雪为怀,圣洁如高岭之花的名字啊。他自认是个嘴笨的,想着想着,一紧张便又冒出一句错话,“先生说笑,先生既没有直呼在下姓名,在下怎可僭越?”
钟雪怀终于笑出了声,“是你没有自报家门。”
叶鸿悠忙道:“在下姓叶,小字鸿悠。”
本以为钟雪怀会出言揶揄,却见那人出人意料地凝起了脸色。他们身量相当,但钟雪怀立于两节台阶之上,叶鸿悠只能略微仰视他。那人低眉敛容,打量了他许久,一双眼洞若观火,视线既不冰冷,亦不锋锐,平静无波。然而越平静就越是深藏着汹涌的情绪,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是了,你不是……叶遥是你什么人?”钟雪怀开口,但问题问出来又觉莽撞,因为叶鸿悠的表情倏然冷了下来,与之前的谦谦君子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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